整饬一座驻军千余的小镇,还不清楚千余妖兵是会随妖团都尉否哗变。
谢凝云在这件事上可不敢马虎。
这会儿少女乌月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气息,都尉王吞,适才在食神庙前后反常的神色言谈,加之这会儿内眷美人化成黑烟离席,若这对夫妻罔顾妖伦狼狈一处,是一条绳上蚂蚱,那么谢凝云这顿酒局喝的,反而更像是一场不宣而战。
谢凝云察觉到守门小妖的惶恐不安,只是来自于那个黑衣女人的化形离去。
透过轩窗可以望见黑衣女人缓缓掠过屋顶房舍,最终在消失隐匿在食神庙附近,仿佛就是在与王吞遥相呼应。
李良笈倒曳长剑,点头评论道:“不出意料的话,这座食神庙没那么简单,能如此顺畅藏匿市井陋巷,按照南瞻习俗,必定要上下打点,疏通关系。南瞻地界虽有法度,不过依旧是明面上的法行天下,归根结底是人治。我听说西洲妖族有了法度,则会是正儿八经的法治。估计妖团底下的小妖不会掺和太深,所以那个虎妖主将,倒是可疑的很。”
小道童张仁又借机扒拉了几口饭菜,嘴角鼓囊点头道:“是,我师兄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这样,乌月你呢?”
少女乌月看了眼张仁,又扭脸看向谢凝云,“凝云姐姐,你打算如何?需要我帮忙吗?”
谢凝云洒然道:“你们可以跟着我,留在我身边,以防不测。我要去趟镇上,我猜你们都在好奇王吞这家伙的底细,这会儿,就算揪住个守镇妖团的怂货崽子,他就算知道些什么,也定不愿意一五一十回答,毕竟王吞是他们的顶头上宪。妖族每临大事,都有所忌惮,也怕遭人揭短,怕秋后算账,什么都怕!象生鼠胆!屡见不鲜。所以不指望谁了。”
这一趟走出知味楼,包括胆颤心惊的毒娘子在内,一共五人,其余的守卫妖兵都已被打发拆拨各处。
只不过除了谢凝云外,四人都没猜出这位剑器女主要去的地方,竟然是长垣镇监牢锁灵窟。
本地可以禁锢一切有灵众生的地下牢狱。
类似于风皇山锁妖窟,为了防止鼹鼠地精钻入,修筑前就在四周填满了极厚的长条巨石青岩,另外防止土灵咒术破坏结构,牢狱通常还配有天生禀赋称奇的嗅灵犬,若论对灵气释放的敏感,除了东丘牙栾岗,万千妖类中,就莫过于嗅灵犬的鼻子,另外锁灵窟通常会保留一处地上建筑,当作出入口,谢凝云随手揪住一个路边妖族,对方先是愣一下,打量一番眼前豪横洒脱的人族女子,旋即老老实实告知了监牢位置。
与南瞻部洲天风大狱迥异之处,在于西洲监牢大多设于地底,所以也根本不需要修筑在视野开阔所在。
几人来到一处镇中巷子口,守狱妖卒也多是近似王吞的狴犴样貌,手持长柄钺,警惕的盯住过往来者。
谢凝云将佩剑握在掌中,扬了扬,“西岭一等武官宝华城谢凝云,到此提审全部囚犯。”
“全……”
一群守狱妖卒互相看了几眼,呆若木鸡,“全部囚犯?”
不过好在这群喽啰小妖倒是不会犯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低级错误,见剑见人之后,哪怕从未见过谢凝云样貌,也都知晓一等武官的分量,这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位子,天下生灵万千,一等武官又有几人,除非失心疯,那铁定不敢有女人冒充,退一万步说就算有……
狱卒们也不敢赌这一把,巷口这位满眼杀气的女人,到底会不会拔出背上那柄看上去似是长剑之物。
“你……”领头的小妖一时语塞,“你的腰牌……将令呢?”
谢凝云皱了皱眉。
剑身如流水而出,錾刻“黛眉”二字,字尾如悬针,折光似电抹。
剑光晃得守狱小妖抬掌遮眼,倒曳兵刃,唯唯诺诺后退几步,整条巷弄砖石好似染上一层青霜。
这就是西岭剑器女主的腰牌将令,无可作伪的神品兵甲。
不过很快谢凝云合剑归鞘,径直来到监牢铁栅入口,扭身朝着狱卒们,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底下霉味重,我就不下去了,去抬几张桌椅,就摆到这边入口,让犯妖犯人排成队列,一个挨一个上来问话!”
一等武官,言出即军令。
不多时,三套桌椅,端正摆着茶水果子,在巷子里头并肩陈列。
李良笈没料到这位西岭女武官会让自己也参与审问,连乌月和张仁都挤在一张榆木矮桌前,身后站着毒娘子,而桌对面不分男女,每隔三步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囚犯,在狱卒的引领下,挨个来到桌前回话。
少女和小道童有些发傻,要问些什么?
谢凝云端坐桌前,细腰挺直如青松,对着第一个人犯,不冷不热简单说了几句,大抵是问因何入狱,对长垣镇的看法,对守镇妖团的看法。
少女和小道童顿时恍然,哦,是怕王吞一手遮天阻塞视听,若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问出实情,一地监牢,的确是能问出不欺上瞒下大实话的地方。
不过队列中的囚犯有人有妖,等到拍好队伍,一一被问话,翻来覆去也多是喊冤告饶的车轱辘话,少女乌月陪着坐在一张桌案前头,也是头一回碰上这种状况,听得有些眼神发直。
小道童张仁扯了扯嘴角,朝那些囚犯诡谲一笑,学着南瞻部洲官署老爷的口吻,打着官腔问了几句,有何冤情啊,没成想桌前囚徒更为动容,声泪俱下的讲述起生平遭遇,打小就不曾杀鸡宰牛,还会拿灯罩烛火救飞蛾,投喂残食喂蚂蚁,怎么会去做劫道杀人的勾当,不过囚徒讲得详细,也拖沓许久,毒娘子凑近少女和小道童,嘀咕了几句,若按照这么个问法,几时轮到第二位。
反观谢凝云和李良笈的那张桌案前,囚徒队列流水似的动了起来。
毒娘子索性朝身前囚徒道:“都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每位简单说下自己的身份,入狱的缘由,以及对的看法本镇守镇妖团的看法。如果你有冤在身,且放心,后续会有长官上宪前来二次提审。”
少女乌月轻轻拍了拍桌子,“对的,都不要啰嗦,重点说一说关于长垣镇守镇妖团的事,知道内幕的,说出来可以立功,可以将功折罪。若趁机胡乱攀咬,可就罪加一等。”
有了重点,桌案前队伍也迅速轮动。
大多数囚徒其实都对守镇妖团漠不关心,犯事之后被审问羁押,也都另有官署负责,不过仍旧少数有心人凑近桌案,俯下身子半捂着嘴,低声说了些狱卒贪墨克扣银钱的坏话。
西岭官署不似格虎城及南瞻,并没有太多繁文缛节,故而少女乌月和小道童折腾了一阵,并未有什么案牍劳形的滋味,反而育发觉得,如今这西岭地界,可谓鼠辈在庙堂,英雄在草莽。
当然,鼠辈自然不是指此刻齐聚风皇山的各色人物,而是说那些偏安一隅太平之地,小权在握的摸鱼校尉刀笔书吏,在张仁看来,不过是昔日清微玄都中,唯恐天下不乱好借机逞能的中阶剑师,对应在此间小镇,倒成了守镇妖团小有权柄的都尉大人。
放着食神庙之事姑且不谈,这监牢内人才济济,个个说话又好听,仅凭这一点足以让小道童对西岭地界的风土人情再次改观。
因为这会儿站在桌案前的是个面貌清瘦的中年男人,若非句句是宝华城口音雅言,谈吐之间又温文尔雅,都能让张仁误以为这是个来自南瞻部洲言浮城教书的中年文士。
宝华多出商贾,男人也是一位客居此地的商人,不过却不是个简单的商人,而是来自作为七十二行之首的古董行,宝华古董商人,自称姓靳,名纯一。
纯一,像是个道号,而且因为重名的缘故,乍听之下,小道童张仁还以为是某位清微山旧识,昔日道山有位年长自己数岁的知客,就叫这个名字,总喜欢跟刚入山的小道童们勾肩搭背,一齐到玄都镇子市集上溜达,说起话来从不见外,从这点来看,这会儿跟前的中年男人倒与之十分相似,男人先是自嘲了几句,舒缓下初次见面略微尴尬的气氛,随即面对少女乌月提问,回答的一针见血,不似刚才前头那几位言之无物。
不过在问及对妖团都尉王吞的看法时,名为靳纯一的男人怙然说道:“靳某旅居此地三月,便被都尉大人拜会了七回。按理说,小人一介商贾,既非商会首席,又非名门望族,怎么着都该是小人主动高攀都尉大人,岂能坐看大人纡尊降贵?兴许,实在是都尉大人礼贤下士。”
说这句话时,男人平静的眼神望向小道童,“就像是昔日南瞻部洲陈蕃下榻那般,都尉大人三番五次来到小人客舍,每次也都不会空手而归,总要从小人收藏的那些破烂里头甄选出顺眼之物,乘兴而来,尽兴而返。哎我可说得清楚,这并非是都尉大人巧取豪夺,实则是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那些破烂自觅归宿,与我一别两宽。”
起初少女乌月没明白男人口中“破烂”是何所指,直到张仁追问了几句,男人才换了副惜别神色,仰天轻轻喟叹一声,说道:“无非是两千年前修芒镇产的磁家窑白剔花伏虎枕,三千年前宝华雷家斫制,号称九霄遗音的穿云破雾琴,其实最早那张琴不叫那个名字,而是叫天风海涛,只不过经后人炼化作了兵甲才更名,更名也罢,原名也罢,如今都是嫁出去的女儿,只能说一声,过眼即拥有,自我安慰而已,谁叫此琴在今朝,能在兵甲谱《天宝册》上占有一席之地呢,这兴许也是一种女大不中留吧。”
少女乌月瞪眼听着,什么琴?
还能在《天宝册》上排了名次,那可不是秋水山庄小黑衣翻窗贼自撰的二流兵甲册,《天宝册》上随便拿出一件宝器,那不得市值千两黄金,外加百斤东丘琼玉?!
嚯,早在格虎城时候,就知晓城中古董商人私藏颇丰,富庶绝伦的宝华城古董商人想来也不例外,关键是都尉王吞一毛不拔,接连拿走了眼前男人七件古物。
这……算是西岭妖族对人族的吃拿卡要,变相盘剥?
对于王吞的所作所为,男人嘴上提及时云淡风轻,可落在少女和小道童耳中,话里话外都感觉避轻就重。
没错,是避轻就重,不是避重就轻。
不过设身处地想来,但凡是个正常人,碰上这事确实会心情沉甸甸,倘若外来商贾到了长垣镇,想闯出个招牌名头做些买卖,却先得过王吞那一关,明里暗里孝敬些金银也就罢了,可若是连《天宝册》上的兵甲都得割爱,这就未免狮子大开口,关键在于,王吞也没开口,一切都讲究个心照不宣,索贿证据?不存在的!一切烦恼都压在那些外来客商头上,方方面面都得拿捏到位,有关节推敲不通,那么也意味着这些个行商坐贾的外乡人,在长垣镇上财路不通。
守镇妖团,权力之大随时可以找个明目让某条街市关张。
为此名叫靳纯一的男人还专门开设出一间铺子,取名琉璃阁,但凡从这间铺子流出的古物,都可以按原价折价九成回收。
不过买主千人千面,将古物送来再次变成金钱的,大多是同一位。
少女乌月反应慢些,小道童却一拍桌案,妖团都尉。
张仁有些叹服,说道:“你想出的点子真绝了,看似是间古董铺子,实则是条行贿路子,买家也都是给王吞行贿,才到你铺子来的吧,掏钱,买货,将货送给王吞,王吞再来你铺子换钱。不过,你也真有行商头脑,货物转了一圈,你就白赚了一成的利润,还在长垣镇算是扎下了根,站稳了脚,是也不是。”
男人苦笑一声,“岂敢岂敢,笑谈笑谈而已。靳某没敢拿那一成利润,就已经身在囹圄,身陷此地,若拿了那一成利润,岂不是立马要身首异处了。”
此刻少女乌月听见玄雪耳环中玄松作声道:“哟呵,这都尉,海量啊,够贪,人家开个铺子,到头来成了贿物流转处了,转了一圈,结果王吞仍是白拿啊。妙,我已经能想象王吞的嘴脸了,你不是要来长垣镇做古董生意?那么先开间铺子吧,至于卖什么无所谓,只要买主肯掏钱,我王吞能抱着东西再来换钱就成。”
雪琴魄“呸”了一声,“什么无所谓,这可是古董铺子,我也是曾有张宝器古琴之妖,深谙其中斤两!真将那些上品古物炼化,就在炼化灵气的同时,也自然将虚无缥缈的气运融入其中。用南瞻老道的话说,这就是,器以载道!这个古董商人是亏大了。”
乌月听后,冲着靳纯一问:“怎么不抓住他把柄,向西岭检举。”
男人神色如旧,张仁却哑然失笑,替靳纯一朝着乌月低声回道:“你猜他为什么被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