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乌月,有“有畏之勇”。
这是戚灵私下里对寒烟所说,对乌月的某个评价,所谓“有畏之勇”,便是明知害怕,仍会勇对险境的一种心态。
毕竟凭这会儿少女的微薄道行,敢在长垣镇拔出那柄少颜,仗剑相助谢凝云,便算相当不俗。
戚灵说话时,指了指横陈在风皇祠内的两柄长剑,寒烟还算默契,主动上前,垫着软布托剑在手,寒烟低头细细瞧了眼少颜剑身,十二字铭文,隐隐有粹然风灵在其中流转,微微泛着橙光,虽说瞧不出具体品级,可也能够确信,长戚大人是打算赠剑。
少女乌月被浮光领入殿内。
“剑有重铸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戚灵轻吟一声,扭过身来,面朝着乌月说道:“南瞻部洲清微道门,以四象划分天地万物,分别为少阳,少阴,老阳,老阴。按清微大道定理说来,吾当为少阴之象。意思就是,少阴,永为少女面貌,生而长生。然而你却不同,你的一生,将经历生老病死,由荣到枯,虽说若修行得法,可延寿祚,不过依然要懂得珍惜当下。以往之事,有些求而不得,要学会将目光落在将来,毕竟,人无再少之颜。”
最后一句时,戚灵重重叹了口气,乌月似懂非懂,只是眨了眨眼,怯懦问道:“长戚大人,求而不得……是指我姐姐的事吗?”
戚灵略微摇头,“若有所指,我定会讲明。只是由衷喟叹,倘若换作我是你,碰上那些境况,该作何抉择。”
戚灵从寒烟手中取过少颜剑,来到乌月跟前,伸出白皙玉手,握住马尾辫少女的小手,将少颜剑柄轻轻推入。
戚灵轻声道:“若捉不住翻书风,不必心急,与灵气勾连,有所阻碍,可以缓一缓。既然你天赋很好,试一试,练剑吧。”
练剑吧。
三个字说得软糯悦耳,就像是曾经清微山上女子剑师采澐的口吻,更像是在玉堂城内时候,戚灵望着医馆铺子后宅,墙上三尺青锋,夜夜龙泉壁上鸣,心中久久的激荡。
浮光假装视而不见,可眼馋至极,风皇大人亲自炼化的攻伐灵器,怎么着也能位列《天宝册》前十了吧!浮光死死盯住少女乌月,灵气涟漪微微泄露,寒烟悄摸摸站在他一旁,若无其事垫脚尖,朝他脚背狠狠踩了一下。
乌月平静的小脸认真上下晃动,一想到那位剑器女主使剑时的浑脱潇洒,这会儿更不敢大口喘气。
戚灵挪步,取下那柄风来,笑意更浓,“你凝云姐姐,昨晚已经苏醒,虽说受到妖物反震,受了些内伤,不过并无大碍,在风皇山调养,至多三五日,即可痊愈。你若想学剑意,将来可以去找她。若想比划几下入门基础的剑式,可以请教天庭来的道长,李良笈与张仁,他们二人会留在山中几日。不过,下次碰上险境,切勿心存侥幸,天大事情,小姑娘也先保护好自己。”
戚灵说着,探双指,轻轻划过风来剑身,一道灵气涟漪随之摇曳不止,“至于那位毒娘子,与大妖修芒,他们俩不会再见面,我会让李良笈带毒娘子去一趟天庭,看一看她的夫君是否在上面。修芒此妖,也算西岭的旗帜人物,心窍机灵,手段高明,与秋水山庄,宝华商会,东丘格虎城素有来往,有些旧账,从我离开格虎城那刻起,就不会再去翻,因为根本翻不完,徒增业海波澜。而新账,就等你凝云姐姐醒来,交给她去解决了。你在长垣镇碰上的鸽奴,与咱们西岭女将军黎箜篌都来自控云城,她对孽海关似乎十分了解,我打算请她随我一道,出关,西行一趟。”
西出孽海关?
寒烟全然不解,难道婉扬已经寻到打伤谢凝云,隐匿行踪的九幽地师老头了?
乌月抿嘴提醒道:“听说关外有些东西,像是烧过的草木灰,形如纸团灰烬,活人触碰一丁点,就能化作吓人的魑魅,也不知是中毒,还是某种火系咒术,总之,我也是在长垣镇时听来的,大人要小心哦。”
戚灵点头道:“那名九幽地师离开长垣镇没多久的,孽海关便已封锁。眼下我担心的是,关内到底暗藏多少魑魅,似王吞这样身居高位,屡屡出关,算是早有预谋。至于那些魑魅究竟因何而生,总不该,是业海的缘故。”
寒烟问道:“魑魅之属素来隐匿,大人,需要我等去查一查吗?”
戚灵想了想,随即道:“也好。苏洛与月相,两位不会让人省心的大巫师,仍旧在西牛贺洲地界蛰伏,所以格虎城及宝华城那边,还需有人随时照应,你与浮光,叫上轻尘,分头着手,查一查他们的踪迹。此番西行,婉扬已在关隘等我,有她在,我也放心。”
※
西岭第一女武官婉扬,这个第一,有三重意思。
一者婉扬是西岭近千年来首位跻身一等武官的人族,而且还是个边陲宝华来的纤瘦女人。
再者,婉扬在西岭为数不多的女武官当中,姿色绝伦最为动人。
最后,婉扬是目前西岭所有武官当中,最能打的一位。
虽说听上去匪夷所思,可即便是大妖吞骸到了她跟前,也会跟个挂鼻涕虫的小跟班似的,唯唯诺诺。
西岭妖族同样悉数皆知,婉扬的腿,白的要命,手中那柄长槊,更加要命。
《天宝册》兵甲宝器第十位,横江槊,挥之可使江水逆流,善能克水。
相传曾是数千年前西岭大妖孟秋之物,此妖割据西岭十余城,堪称一世之雄,
却正值东胜神洲水族西犯,水族锋芒毕露,横跨南瞻,一度兵临格虎城,大有水淹四洲,覆灭天下之势。
格虎城的告急求救文书,借狮鹫之手传至西岭。
大妖孟秋毫不犹豫打造船只,舳舻阵列千里之遥,借水势,一路杀到南瞻部洲三大主城之一的言浮西境,那时的言浮城也面临滔天水患。
孟秋将长槊横于茫茫无垠的江面上,临流狂歌,并斩东海十余头巨鲸。
横江槊与斩鲸关之名也因此千古流传。
天长日久,岁月更迭,后来横江槊被宝华商会收入囊中,至于如何被婉扬得到,则世所罕知。
不过如今的西岭高阶妖将都清楚一点,婉扬除了手中兵刃,其余身上兵甲,每件来头也绝对不小。
银丝软甲,避风法袍,吞兽寒铁腰封,束发带,行军靴,一身行头几乎尽是名家炼化的宝器,这身行头,攻伐守御无所不能,骇人听闻的是,居然件件位列《天宝册》排行榜中,从头到脚,有市无价,即便富甲一方的大妖想买也买不来那种,以至于婉扬的家世愈发扑朔迷离。
作为同为宝华城出身的一等武官,谢凝云属当地望族,家境殷实,偏偏不爱带宝器在身,为追求浑脱剑意,不为物所滞,所以浑身上下除了剑,皆是寻常衣裳,若有一件婉扬的软甲法袍,也不至于遭受妖物反震。
当然婉扬能够力压妖族巨擘,并非全然依赖身上兵甲,早些年这位女将军也是孑然一槊行走四方。
或许是因业海波及,婉扬天生禀赋敏捷,手执长槊却似毫无阻滞,潮鸣电掣,以攻为守,从来不避刀矢。
至于业海将婉扬血脉与何种生灵勾连不得而知,只是婉扬依旧保持了人族样貌,尽管女大十八变,可随着年龄增长,婉扬样貌愈发水灵,身姿也愈发灵逸,真可算是获得某种天地青睐,总之这得天独厚的身躯,在西岭望气士口中,称其为独享一份业海气运。
不过戚灵知晓,业海中,从无气运可言。
婉扬的样貌,与孽海关外的生灵杂烩,存有天渊之别,所以戚灵也不会相信婉扬的一身禀赋,是拜业海所赐。
孽海关口。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攀到破碎城墙头,双臂舒展,临风闭目猛吸了口气。
一团幽蓝色焰火,自男人鼻腔喷薄而出,须臾间消逝。
与那柄横江槊一并,斜靠在城墙边上的女武官婉扬,站直身子,神色肃然,抬头瞥了眼男人的举动。
作为西岭武官中最能打的女人,面对东丘妖盟里最能打的男人,婉扬有些无所适从。
虽说牙栾岗此刻归属西岭,品阶不高,但终归算是下属,可婉扬对待下属一向温和恬淡,面对眼前男人,婉扬实在不好意思以相当温柔的口气去问些什么。
若将牙栾岗视作那些个混不吝的大妖,婉扬也着实做不到,毕竟这个男人打从到了西岭,一向目不斜视,沉默寡言,行事极有分寸从未越界。
所以婉扬干脆显得有些沉默寡言,将话咽回肚子,由着牙栾岗施展不知哪学来的巫法,如同一只猎犬,嗅出那名九幽地师的踪迹。
牙栾岗胸口至肩头,有片斜盔甲嵌如血肉,另外半边坦露胸臂,沾满泥污,即便不能以衣衫褴褛这种词来形容,也更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婉扬就这样静静打量着他,揣摩牙栾岗在东丘的过往。
很快牙栾岗跃下城墙,朝着婉扬招呼一声,说道:“这两日确实有人曾出关了,至于身份,不确定,我先出去看看,你守在这里。”
旋即率领边上一队西岭妖兵,冲着关外开拔挪步。
听着牙栾岗命令般的语气,婉扬一时错愕,迟愣些许,才朝他背影点了点头。
西岭妖兵大多媚上,这种桀骜角色真不多。
加之牙栾岗到此是长戚大人的安排,婉扬只好无可奈何苦笑一下,在关内等候了一日。
直到看到有个女人一身束腕缁衣,单手提剑而来,婉扬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急忙欠身施礼。
“长戚大人。”
婉扬之所以由衷礼敬戚灵,一方面原因在于其风皇身份,大抵算是畏惧那股神秘莫测的远古神只力量。
不过更深层原因,在于戚灵身上那些独有的人性,而非神性。
因为婉扬看得出,戚灵并不是一个滥施仁心拖泥带水的女人,反而果敢决绝,敢于对男人,对大妖,对这世道,挥出一记响亮耳光,尽管在格虎城前,戚灵表现得相当克制,那也是受制于天时地利,跟这会儿手提长剑,毅然决然的模样截然不同!
婉扬看了眼戚灵身侧的鸽奴,那个叫黎箜篌的女妖,认真打量了一番,旋即说道:“亚栾岗那家伙,嗅出那名地师的气息,不听劝,已经带人先行出关了。所以只有我留在这里,我没想到,长戚大人会来。”
望向孽海关外时,戚灵眉眼明显带着三分淡漠,不过语气十分关心说道:“我不放心就来了。毕竟凝云受了伤,我怕你也有什么不测。”
婉扬嫣然一笑,“谢长戚大人挂怀。实话,能打伤凝云的家伙,我也好久没碰上了,即便在格虎城,也仅是舒展舒展筋骨,我也巴不得,瞧一瞧那个地师,到底有何手段哩。”
戚灵随即挪步,开始朝关外行进,“那来吧,我们一起去走走。”
说是走走,却是带着婉扬和鸽奴黎箜篌御风而起。
瞧着戚灵雷厉风行的神色,婉扬一时摸不着头脑,“大人好像对此事很生气?”
戚灵眉目舒展几分,回头看了眼婉扬,扬了扬手中剑,笑道:“没有。就是执剑在手,回想起了一些南瞻旧事。不过今日仗剑大漠里,不为别的,就是练剑。若能碰上那名地师,算是我们运气不赖。”
练剑?
婉扬有些捉摸不透,孽海关外,是一片百里草甸,死气沉沉,如何练剑?
此时牙栾岗和一队妖卒正在没过膝盖的草海里低头搜索,并未留意空中上方。
再往西,是大片沙碛,夹杂石块的黄沙,在逐年向东扩张,等到沙碛吞噬埋没整片草甸后,孽海关内居住的妖族们也就只得迁徙他处了。
戚灵让鸽奴凭借回忆,猜测虎妖王吞曾涉足的位置,随后带着婉扬来到茫茫无垠的大沙碛边缘。
此时从空中已经瞧不见大沙碛有任何活物,即便是降落在地面,也能感受到这里的凄凉气象,死灰吹不起。
毕竟斯哈里城大沙漠里头,也有不少沙狐、蜥蜴到处乱窜,而此地,眼中尽是蛮荒。
婉扬刚想询问关于戚灵手中长剑的事,戚灵毫不迟疑,面朝大沙碛,挥斩出一剑。
此剑,剑名风来。
是于自身中脉炼化而成,起初戚灵也不曾想,此剑剑胚品秩之高,足堪承载十二道风灵中的大半,于是戚灵也索性倾尽半数风灵蕴藏在风来剑身,这也意味着,这柄看似寻常的长剑,拥有了戚灵体内半数灵力。
仅仅半数,剑中即有六道粹然风灵真意凝结,与天地之间的寥寥长风时刻勾连。
剑虽死物,此刻犹活。
所以此刻这一剑,挥斩而出的,并非道门真气,乃是正儿八经的粹然灵气。
风灵,风来。
剑如其名。
一剑之余,风起百里。
远处的大漠荒山被瞬间削去一截,近处茫茫黄沙被疾风裹挟,不断朝后皴巡堆积,剑锋所指处,大地被劈开一道鸿沟,沟内充斥着十余丈宽的水藻色藤蔓,藤蔓彼此交织,大部分长着巨大触手,皮肉触手干枯萎黄,上头又生了各种兽面,兽面之上,遍布大小不一的窟窿针眼,里头插着枯朽白骨或是羽族翼根,吓得那鸽奴脸色惨白,失声尖叫了一下。
这种因业海生的异变生灵,没有名字,杂烩万物躯体,在地底隐匿了不知多少岁月。
茫茫沙碛犹如一块遮羞布,在今日被戚灵一剑掀开。
戚灵随之又不断出剑,尽情挥洒剑灵,无垠沙碛,成了一幅文房纸供,那只笔即是风来。
大地之上,不见剑影,唯余化为实质的灰色剑灵,一道道弧形光影,在沙海留下极深痕迹。
白酉可以挥剑不吝惜自身真气,戚灵则可以挥剑斩出无尽粹然灵气。
也是数十剑之后,戚灵和婉扬几乎是同时发现,沙海底部那些枯藤似的触手,有些挨受剑灵,竟似蚯蚓扭动了几下。
婉扬颇为讶然道:“活物?大人,那玩意似乎在动?”
戚灵发梢飘舞,斩钉截铁道:“就是活物。应该就是受业海沁蚀的某种生灵,杂糅一处,构成这种似虫非虫的族群,盘踞地底深处。不知为何,上方的都已枯死,下面最深处的,仍旧有知觉。据说此种秽物在长垣镇闹了一场,我担心,我们西洲地底,潜伏有不少此类秽物。”
戚灵倒是第一次将某种活物称为秽物。
即便是赤焰山矿场碰上令人悚然的地穴虫族,也无此种待遇。
实在因戚灵本身有些畏惧虫类,当初在玉堂城时,便觉人生一瞬,百年芳影,若常有虫子相伴,那就是百年煎熬,如今虽获神只之力,目睹沙海里头不开心智的蠕动触须,纯粹沦为了业海催生的血肉糟粕,又岂会手下留情?
不过戚灵仍以极大耐心问道:“西洲虫族的近况如何?”
婉扬不假思索道:“一直以来,虫族都是交给低阶妖兽掌管,因为与虫族沟通,需要的不是雅言,而是十足的耐心。需要喂养,驯化,少则几十年,才能初见成效,也只有心智半开的低阶妖兽,有时间和精力,做成这件事。”
戚灵皱了皱眉,当机立断道:“那么,跟咱们眼前的东西,更不需要耗费时间去聊上几句了。”
瞧着戚灵干脆利落的挥剑,婉扬苦笑一声,大人,你也压根没聊上一句啊。
只是这会儿的婉扬,也只能轻轻点头。
于是戚灵一把握住婉扬手腕,稍微扯了扯,“来,一起动手,看看底下还有多深……”
婉扬抬起另一只手,抓紧了那柄横江槊,鸽奴赶紧后退了几步。
戚灵装模作样再次挥剑,却明显收敛了几分剑灵。
婉扬眨了眨眼,明白这位长戚大人是希望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于是默默跟随戚灵身后,一起踏入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