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戚灵挥剑,着实令婉扬大开眼界,那么西岭第一女武官挥槊之威,也让戚灵吃惊不小。
沙海已经被剑灵斩露出岩石,顺着底下岩石脉络,能辨认出一条古老河床。
上百条触须攀附在犬牙交错的石根上,突然被日光一照,抽搐不止,像是有些犯迷糊。
不过这些触须转瞬就挨了一槊。
女武官婉扬疾步踏出,不知是身上哪件兵甲宝器,溢出几抹猩红流光,加之她步履轻灵,在沙坑底部岩石间雀跃之际,红色流光的残影也缠绕在石根上。
横江槊被婉扬舞动之时,就有一道气流将流沙吹出数十丈,等到挨上兽面触须,槊尖轰然一声,击出一团金色雷池,涟漪乍现,那些底部岩石也被炸成粉碎。
十余槊击后,百步之内,整片河床已破碎支离。
岩石下,是更深处的地下暗河。
只不过暗河水被横江槊一击,便破天荒开始倒流,以至于下方岩层瞬间干涸。
这一幕落在戚灵眼里,令她多多少少有些讶然。
不知古时何人以何法炼化此件兵甲,能使横江槊逼退水意真灵,使得江河倒流,想来大抵是长槊炼化之时,所用本命真灵即为水灵,方能统御四海江河。
婉扬忽而停手,鸽奴黎青鸾便朝戚灵喊道:“大人,下面的岩层,好像是被矮人族掏过。”
地脉深处,暗河淌过的岩缝平整,下头居然还留有仅供二马骈行的小径。
小径弯弯曲曲,边上密密插着卵石,通向地层更深处,从常理而论,确实像是矮人族手笔,只不过潦草许多。
戚灵却摇头道:“孽海关封关已久,矮人们盘桓东丘,距离太远,应该不会专门涉险抵达此处。不过若是为了寻找他们心中的夜之城,也不免有这个可能。然而瞧这些地底小路,有些年头了。”
婉扬倒曳长槊道:“下面阴气极重,我替大人探路!”
戚灵摇头道:“不必。咱们不必像那话本小说里头,侠士勇闯魔窟迷宫,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为营,终落窠臼,既俗套又危险。此行,就是陪我练剑,简单即是纯粹。”
戚灵说罢,也不知是唤那剑名,还是呼唤天地之间充沛的风灵真意,轻呼一声,“风来。”
霎时天云四合,铅色风暴凝聚头顶。
地脉岩层连同交错纵横的石茬小路,被一道凝为实质的风意剑灵斩出一道沟壑。
与此同时,戚灵回转身子,望向背后方向。
四野天垂风暴,席卷黄沙。
远处一个灰衣老者跨一匹白驹,迫于风势,于沙碛里显出身形,白驹四蹄舞空,却因风力牵引,挪步都有些吃力。
借着风声,戚灵听得真切,极远处老者嘴上骂骂咧咧,“嚯,老家伙,咱们俩相依为命,运气一向不错,只是不曾想千八百年过后,寅吃卯粮久了,终归要给岁月长河还债。晦气的是,债主又多了几个,前头那使唤风咒的人,可别是西岭那个晦气娘们。”
戚灵毫不犹豫,朝着白驹方向,果决递出一剑。
挥剑决浮云。
近乎实质的剑灵灰影,与飘忽不定的风劲高下相随,风声与剑灵破风之声,彼此交柔,音声相和,近乎天籁。
粹然剑灵速度快不可言,势如破竹分开沙碛,形成一道深沟。
灰衣老者并不知道,自己成了头一个试风来剑锋芒的活人,仅是吓得一个激灵,直接从白驹背滚落而下,反倒是那匹白驹目露凶光,浑身炸鳞,闪出金色雷电,奋蹄扬威,踩接这一道似剑气而非剑气的风影。
白驹扬蹄先是震散了第一波绵绵迢递的风劲,然而只是瞬间,就被紧随其后的风灵真意击飞,于沙碛中翻滚不止,扬起冲天沙浪,直至十余里后,才覆没消停。
婉扬轻呼一声,“大人,那个贼眉鼠眼的晦气老家伙,交给我。”
灰衣老者翻滚起身,装作没听见婉扬话中的讥讽,踉跄站起身,高举双手,脸上笑容和煦。
直到婉扬以神出鬼没的步伐来到他身旁,老者才将眼睛一闭,装成瞎子,双手虎抱头,轻声道:“等等!等等,我得先问问那位远古风灵神只到了没有,如果是那位风皇长戚大人在附近,我还要问一问,那一剑,到底是不是她老人家的手笔。”
婉扬杏眼一瞪,拎起原本低垂的横江槊,淡然道:“老人家,她是老人家?”
分明一个澹然自如的少女站在远处,你老头眼神不好就睁开眼瞧仔细,长戚大人哪里有一丝龙钟老态?
灰衣老者仍紧闭双眼,沉浸其中,自顾自道:“是了,听姑娘口气,是风皇大人来了。老朽……哦,不,后学晚辈,九幽地师,岑商,拜见长戚大人。”
灰衣老者说着躬身一拜,立马哭丧着脸道:“老,人,家三个字,可不是后学胡诌,那个老字,乃是说长戚大人生于万年亘古之前,较真论起年岁,算是前辈中的前辈!而那个人字,则是说,长戚大人寓居西岭时,是人族样貌,不像某些神只的刻板印象凛不可犯,长戚大人蔼然可亲,也最有人情味!最后老人家的家字,自然是说,在咱们西岭, 大人名号家喻户晓,有长戚大人的地方,就有家,就是家,西岭就是咱的家,各族生灵才不至于漂泊无依不是?所以,老,人,家,乃是寄托了后学对大人的无限敬意,可不兴有别的意思!”
婉扬翻了个白眼,揉了揉眼角,“听得好累。刚才你说谁是晦气娘们。”
灰衣老者哭丧个脸道:“净是误会不是?我就说,净是误会!原当是上回,在长垣镇,因情急事急,无端惹下的仇家,哪知道会碰上长戚大人,和……姑娘可是巡狩师?”
婉扬背过脸去,冷冷道:“不是。”
此刻戚灵挪步过来,听见老头的絮叨也嫌累,所以说道:“花这么多心思,说了许多,为何不说说,在长垣镇,怎么个情急事急呢?”
老者急忙伏倒在沙碛地上道:“后学这一生,自诩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今日三生有幸,遇见大人,往日那些坎坷,真就不值一提了,不过大人问起,后学不敢不如实相告!后学,名叫岑商,乃是西洲历三千三百五十七年生人,从小修习巫道,不过性情呆拙,难以勾连四灵,也就碌碌无为,空活百岁,后来碰上一位来自大雪山龙池的瑜伽士,又是响当当的西洲大咒师,名为齐无谶,将后学肉身当作兵甲炼化,装进了刚才被大人一剑击飞的白驹体内,又将白驹二次炼化,融入一枚当卢之中,就这样,老朽得以寄居其中,不受光阴长河侵扰。就这么苟活至今,阴差阳错被放了出来,于是乎,感受到自身血脉在迅速衰老,总有种大限将至之感,才心生焦急,迫切想要西行,偏巧在长垣镇被一女子纠缠,后学啊有苦难言,只好先将她降服,这才酿出误会。”
天风寂寥,岑商一呼一吸都与风牵引勾连,戚灵感知着此人的呼吸,明显死气沉沉,确实垂垂老矣。
戚灵背负长剑,和声问道:“岑商,你为何迫切西行,这孽海关外,西陲之地,莫不是有什么东西,能令你延缓衰老,平添寿数?”
岑商急忙回话:“后学何德何能啊,纵然到了这里,纵然寻见龙窟魑魅,纵然再觅得灰烬之灵,若没本事将其炼化,也只能坐以待毙了。唯有长戚大人,海屋添筹,天保九如……”
戚灵急忙抬手,止住岑商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
听惯了风皇山中古朴自然的鸡鸣犬吠,头一遭碰上这种阿谀奉承之人,真就难以再下得去手。
正如之前所说,凝云的账,让凝云来算。
戚灵此刻更关心老头嘴里提及的龙窟魑魅,与那灰烬之灵。
戚灵没有多说什么,岑商却察言观色,主动声称不惧麻烦,要佐证这件事。
婉扬问道:“如何佐证?”
岑商略作思忖,指了指远处沙坑那些触须的残肢碎肉,“姑娘打得不够狠。”
“如何算狠。”
岑商给出答复后,婉扬与之一问一答,简明扼要,就是要斩杀更多的触须,打疼了孩子,自然有娘家人出来护短。
婉扬看了看戚灵,戚灵点点头,又挥袂朝附近沙海挥出两剑。
不曾想一剑之余,沙碛底部又露出十余条触须,细看之下半数仍在蠕动,婉扬将槊尖对准沿途触须,毫不留手。
随着越来越多的触须被横江槊击碎,数声呼唤,是从背后深坑内石茬小路尽头传出。
“住手!”
“且慢。”
戚灵蓦然转身,婉扬也停下脚步。
岑商眼前一亮,急忙指了指地坑深处。
地坑中出现一帮西岭面貌的人族,有红衣手捧短竽,有青衣手握书卷,有提篮妇人,有捏了柳条在手的小辫稚童。
老幼男女,各具其相。
众人口中也是连声呼唤,语气似是喝止。
戚灵与婉扬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笃定一件事。
这些家伙,压根不是人族。
那红衣手捧短竽之人高喝道:“将这里锅盖似的掀翻,闹得翻天覆地,为哪般?还请你们几位明示。”
手握书卷的青衣道:“可否住手,高人来此是做什么的?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何不先行讲明,再动干戈?”
戚灵听了,迟疑一下,只问了一句,“尔等,是何处族人? ”
青衣男人彬彬有礼躬身答道:“在下是西岭控云城横峰镇人氏。”
红衣男人与提篮妇人等众也相继说着,身份皆是西岭人族。
岑商跳脚着急喊道:“胡扯胡扯,小孩,你可不能学着大人胡扯,会长不高的。”
不曾想那捏柳稚童摸了摸脑袋,真就朝身旁众人蹦出一句:“我们不是魑魅一族了吗?”
一言既出,众人大惊失色,再看戚灵已经手起剑落。
剑荡八荒,斩尽魑魅。
十余人,连同那稚童,被粹然风灵勾成的第一缕剑气,瞬间荡尽。
然而魑魅又化作十余团黑气,只是无处藏觅,又被剑灵余威扫过,转瞬荡然无存。
岑商与那鸽奴同时吓得一个激灵。
婉扬则挪步近前,蹲在沙坑边缘,向下俯瞰,连同地脉岩层,也被剑灵剥裂,露出更深处的道路,犹如羊肠曲折,层层叠叠。
唯一与之前所见不同的,此刻地底更深处,小路中央隔三差五能望见一撮黑灰,黑灰中隐隐泛着橙光。
即便微风吹过,各处黑灰也纹丝不动,死灰吹不起。
婉扬对戚灵说道:“大人,此地藏匿如此众多的魑魅,倒是出乎意料,从前在咱们西岭,那都被当做子虚乌有的传说,谁也不曾见过,若魑魅跟咱们模样并无两样,混杂在人群里头,倒真是难以察觉。凝云在长垣镇碰上的事,倒是提醒了我,要务必留心这些细节,大人,你瞧,这黑灰渣滓里头,也有古怪。”
戚灵点头道:“前些日子我翻过西洲典籍,偶有只言片语曾经记载,孽海关外,龙窟黑灰,有大毒,凡人不可轻触。但前人描述未必详实,听那两位天庭来的道长说,凝云在长垣镇碰上了守镇妖团都尉,就染上此毒,化为魑魅之身,肉身腐朽,可以化为黑气。这些冒着橙光的灰烬,寻常人沾碰一点,就像是被勾魂夺魄,这地底的黑灰,应该就是所谓的灰烬之灵。”
岑商眼神焦急,搓了搓手,“是了,是了,一点不假。”
婉扬疑惑道:“灰烬……之灵,莫非是火灵之君的遗存?”
戚灵默然无言。
一旦真是远古神只,火灵之君重黎遗留下的灰烬,类似某种火种,保留至今,那么其中蕴藏的火灵真意,自会与天地间风灵真意勾连,然而戚灵却丝毫感受不到这种牵连,清风拂过灰烬,戚灵仅感受到陌生与冰冷,一如天星避尘。
那种孤立于灵力、冥力、真气之外的力量。
地穴小径尽头,忽有一只枯瘦的手掌从碎沙石中探出,扒开碎石。
婉扬原本神色自若,顿时诧异微微张嘴,原以为长戚大人剑下应该不至于有魑魅弥存,却听见底下扬起那人不断呼喊,只不过喊声虽大,却不知是何处方言,听也听不懂,分拨碎石后,更迟迟不见挪步出来。
婉扬扬起长槊,鼓足中气,朝下面朗声呼唤道:“什么人?你叽里咕噜在说什么?若是不能口吐人言,可别怪我下手没轻没重了。”
一个面容苍白、身穿缁衣的瘦小精怪,猛地钻出妖族脑袋,随后跳出,身高不过三尺,在深坑底部沿着小径飞似的足足转完一圈,低头检查了各处灰烬。
婉扬四处张望,试图感受这小精怪身上丝丝缕缕的灵气流转,却一无所获。
那么小精怪飘来飞去的迅捷身法,倒显得有些诡谲,莫非也是魑魅之属?
直到小精怪背转身时,婉扬才瞥眼瞧见那家伙背上竟有把短剑。
剑铋剑格皆是黄玉,剑鞘处还张贴着黄纸符箓!状若封条,若想要拔剑而出,势必扯裂符纸。
也因这张符箓,让戚灵收手,将长剑背负在身后,一跃而下。
婉扬紧随其后,同时回首瞥了眼留在沙碛地面的鸽奴,不过直到那只小精怪停下脚步,戚灵也并未有所询问。
小精怪见来者不善,耐心又极好,一时间紧皱眉头,由于这精怪是妖族面貌,好似猿猴,额头本身褶皱颇多,这会儿更显悲愤神色。
小精怪突然就换了南瞻部洲雅言,嗓音尖锐道:“瞅你像是南瞻人氏,女人,哪里来的?”
岑商听了,额头渗出冷汗,也赶忙跃下沙碛来到深坑。
古书典籍可没记载,长戚大人使什么兵器,今日手执长剑,竟如此威严凛然,你这地底的小崽子说话最好把点门,再南瞻女人女人的喊着,待会儿下场真跟魑魅一样了。
不过此处地底,应当算是龙窟,怎么会有个寻常精怪?
地师一脉擅于观山寻龙,也专司此道,不过这龙窟由来,与那些西岭龙族关系不大。
按照传统观念,龙族从虺龙修证蛟龙,再及角龙,最终成为应龙。
传言应龙蜷尾,尾部一旦舒展,锋芒可切山川。
应龙也专爱挑藏风得水之地栖息,世人谓之“龙脉”,不过重归算是外行看得热闹,纸上谈兵说个新词。
毕竟按地师一脉说法,龙脉乃上应天星,天上星河流转,与大地彼此牵引,才有了的眠龙之地。
故而所谓龙脉,实则是天上星辰运转轨迹遗留。
星辰流转,勾出地脉深处灵气不说,本身赋下天星之力,因此才受到龙族偏爱,而应龙的栖息停驻之穴,才可称其为“龙窟”。
不过话说话回来,即便是擅长拆解领悟此道的九幽地师,也搞不清为何龙窟中蹦出个小猿猴来。
然而岑商倒是愿意做点什么,免得小猿猴气态跋扈说错话,跟自己一样结结实实挨上一剑,便主动开口道:“此乃西岭风皇长戚大人,猴精,休要无礼!”
哪知背剑小猿正抓耳挠腮,忽的僵住,拿将信将疑的眼神盯住戚灵,好半天,又摇了摇头。
岑商皱眉道:“怎么,不信?”
不曾想背剑小猿猴仍旧以南瞻口音道:“什么风黄雨黄的,没听过。不过,你们打伤观山宝虫,本事再大,我也不会参谒朝拜你们。”
岑商撸胳膊挽袖,刚要替戚灵排忧解难,被戚灵拦下,戚灵朝那猿猴问道:“你将那些遍布人面兽面的枯藤,叫作什么?”
背剑小猿猴道:“观山宝虫,怎么,是你下手得不?”
戚灵点了点头。
背剑小猿猴顿时龇牙咧嘴,踱了几步,挠头不已。
戚灵耐心问道:“怎么了,小猴子,你似乎很烦恼。”
背剑小猿猴恼道:“别叫我小猴子。”
戚灵纳闷道:“那叫什么?”
背剑小猿猴爽朗道:“贫道猿公。”
戚灵顿时哑然。
贫道?还猿公?
真就是离奇古怪,一个操着南瞻口音的猴精,藏在十万余里外的西洲边陲地底,背着短剑,剑身贴了张类似清微道门的符箓!
戚灵忍不住问道:“你口中那观山虫,确实被我所斩。实则是因为此物,乃业海催生,陋怖之极。”
背剑小猿猴点头道:“你也知晓业海威力?那乃是我先生抓来饲养的观山宝虫,专门用来钻入地脉深处,探查业海源头的!你伤我先生宝虫,按理说,我该立马飞剑取你首级,奈何……”
戚灵安静听着,等猿猴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