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月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不曾去到芹宫,一个已混为脸熟的白衣少年郎,正骑着只墨羽乌鸦,哼哧哼哧往山上赶。
少女不由得瞳孔微缩,鼻孔喘着粗气。
雪琴魄“哟呵”一声,“是白鲫,白给,嗨,是那小子。”
乌月突然记起,来自秋水山庄的小狼妖少爷白给,曾亲口说,会赶赴芹宫修行。
不管他初衷为何,肯定芹宫里头知道了渡船跌落,至于是派人赶来探听状况,还是伸以援手,乌月搞不懂,更茫然于为何这白衣少年郎,要骑着一只乌鸦狂奔,还是只身形硕大如牛的乌鸦!哪找来的?为什么他不骑着飞!
然而白给一瞧见乌月,赶忙摇动纤瘦手腕,白衣大袖也滑落半尺,随后他轻轻拍了拍乌鸦脖颈,将视线落在乌月脸上,眼神充满了……乌月只是品啧出喜悦和羡慕。
不过乌月总觉得,此子不怀好意。
不曾想白给胯下怪异坐骑仅是放缓爪步,旋即无视乌月,匆匆扬起烟尘,直奔渡船而去,紧接着白衣少年在众人错愕眼神中,迅速翻身下鸦,欠身施礼,自我介绍是祭典圣人派来处置局面,一气呵成。
白给先是逐个端详在场生灵,随即瞧向人族扈从,双手拢袖,乐呵呵道:“我就说人族没出息,瞧瞧,快被揍成猪头了。你们若是不能打,为何还要打,这跟以己之臀,迎敌之矛有什么区别,岂有此理。做人,得多动脑子,这帮小妖浑身家当凑一起,恐怕也没你们人族一半多,打架,法宝兵甲呢?若是忘带了,必要时候,示弱会不会?”
白给说这话时,没有任何顾忌,甚至还与渡船管事对视一眼,展颜一笑。
紧接着白给从袖中掏出一柄玉竹折扇,双指捏住,轻轻搓开扇骨,扇了扇胸口,又开始数落妖族,喝道:“王八犊子!一个个猖狂的,下狠手,怎的,体内兽族血脉沸腾,情难自抑了?长戚大人于西岭恩深似海,正发愁……那个啥,业海难平,你们就吆五喝六来劲,我骂你们对不对?你们说,身为当世之妖,自诩熟读兵书战册,碰上烦恼时,书上教的,是不是默默蓄势?如何今日就撸起袖子挥拳了,莫不是要给长戚大人拉倒车,打她老人家……咳,你们懂得,别这么干,会硬生生把自己搞死的。”
先是数落人族扈从,又斥责随军护卫,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狄无期品啧出少年意图,又瞥见少年臀有狼尾,知是妖族,心里头便极不痛快。
只是白衣少年始终笑脸儿相迎,言语时还不曾见一丝迟滞。
狄无期心里就更加猫抓般煎熬,忍不住道:“有点儿意思,祭典圣人是派阁下来和稀泥的吗?”
白给忽而换了副嘴脸,突然间潸然欲泣道:“祭典圣人他老人家,小将军你该知道的,慈悲心肠呢,从来不参与打打杀杀,攻伐格虎城那会儿,就躲在后方,出谋划策而已,从不忍心瞧见血污。哎,提起格虎城,我又想起自家那三位兄长,就是在格虎城外抛头颅洒热血,落得个一门三子绝的下场,说实话,所以如今在下,也跟祭典圣人一般无二了,见不得打架斗殴,更见不得厮杀!有时候,旁人说句重话,我心里头都沉甸甸紧巴巴的,难过,这世道,太平些,和睦些,多好。”
狄无期顿时呆住,并非被这白衣少年歪理说服,更不是被祭典圣人身份镇住,而是这貌不惊人的少年郎,居然是鼎鼎大名的秋水山庄四公子!
秋水山庄,格虎城外,一门三战死,剩了个独苗浪荡小公子。
自己狄家仅是死了个老爹,人家死了三个!
狄无期听说过,此子应当名为白给,不曾想今日在芹宫附近碰上,既然同为军中亲眷,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秋水山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论西岭与东丘,妖族军中皆与秋水山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别提在此地与一个少年晚辈争执不休,狄无期自恃身份,也实在懒得这么做。
狄无期斜眼看着白给,“阁下现在于祭典圣人处,担任何职?”
白给笑吟吟拱手,谄媚说道:“我是芹宫弟子。”
狄无期一咬牙,鼓足中气道:“祭典圣人教徒有方,所言不虚,句句中肯!眼下狄某也认为,他们处事各有不妥,那么随船的商队护卫,就交由那位管事先生责备,妖族护卫,我也自会带走责罚,这样可好。”
白给抚掌笑道:“公道,公道,这样最好。”
狄无期随即看向那艘损毁的渡船,“至于这渡残损船,便收归军方!”
残损渡船,也是渡船,也值个不少金银。
渡船管事顿时气血翻涌,圆睁双目。
白给连忙劝道:“宝华损失一条船,但军方损失或许更多。”
这句话落在渡船管事与狄无期耳中,竟各自收到不同效果。
军方损失什么?白给没了下文。
狄无期却心里头暗自微笑,这少年郎不愧是有三位兄长从军,终归心向军方,我妖族随船护卫兢兢业业,付出得心血劳碌,岂是旁人能比?
渡船管事倒也不蠢,眼睛一眯,似乎从中品啧出其他意思。
就这么夺了我宝华渡船,你军方名声,焉能保全?
白给望向这一人一妖,见他们各自眉宇舒展,旋即展颜一笑,“管事先生是个闷葫芦,小将军是个爱光耀门楣的难缠鬼,不过,这是我头一眼见到二位的误会印象!实话实说,二位皆有雅量!不俗,不俗啊,祭典圣人那边,我自然会一五一十诉说所见所闻的!”
※
早年按照西岭古石刻的碑文释读,风皇山以东三十里,有一座因妖族怠慢而荒废已久的上古学宫,名为芹宫。
不过如今石刻早已荡然无存,十里八乡却有所耳闻,芹宫最早主人应该是数千年前一位人族寒士出身的外乡修行者,此人样貌不同于宝华人族,既非到此行商坐贾,也不似咒师择地苦行,总之一身奇异装束,倒更似堪舆地师望气士之流,进入西岭后,先是择地结庐而居,后凭借其才华横溢,在这一带着书讲道,最终感召附近妖族,勒石斫木,修筑殿宇。
要知道当年仍属蛮荒妖族时代,不知此人费了多少唇舌心血,于此兵家要冲之地,打造了这么一座文脉学宫。
不幸的是此人寿尽后短短三十年,芹宫便造战火兵燹,一度成为蛮荒妖族的屯军要塞,当时那些蛮荒大妖还觉得,所谓文脉不过是个笑话来着,指不定是异域妖人装神弄鬼。
不料在那蛮荒岁月,竟有源源不断的散淡妖类到此,要将刚刚驻扎没多久的蛮荒大妖驱逐出芹宫,这些妖族尽曾听过芹宫主人讲道,才萌生护佑芹宫的心思,这在当时简直就是奇迹,西岭地界出风君神只之外,还没有谁能够如此深得妖族之心。
在双方对峙过程中,这座芹宫遭到焚毁,伤了主体结构,但是打从那事后,至今还没有其余蛮荒大妖,敢再次前来鸠占鹊巢。
在往后的千年岁月里,占地接近十亩的芹宫遗址得以保存,如今被戚灵下令尽力修葺复原,加之芹宫一带地势婉约,山水锦绣,现今已成为一方名胜。
祭典圣人到来后,紧锣密鼓筹办了一阵时日,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文脉学宫应运而生,许多妖族按那本《通洲雅言》里介绍的南瞻词汇,也将这里称呼为“书院”。
解决了渡船之事,乌月来到书院,头一件事,便是找到祭典圣人,眼神真诚的磕了三个头,告诉对方,是长戚大人命她到此地修行。
既是修行,便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洗衣做饭,挑水种菜,扫地抄书,砍柴编绳,乌月掰着小手指头,一通诉说,倒把祭典圣人金翅族迂露长老给说蒙了。
祭典圣人端坐在学宫正殿居中的椅子上,挥振白羽,笑道:“小姑娘,乌月哦,到了芹宫,便如其余弟子一般无二,每日呢要修行几门课业,读书明理,而后也会根据天资,挑选一门咒术修行。你刚说那些粗活,自己分内事,自然还是要靠自己做的,其余事,则不须你管。除非是犯了错,否则不必耗费时光在那上头。”
乌月兴奋的“嗯”了一声,随后在一位学宫女常侍的带领下,找到住所屋子,安顿好一切,第二天就开始了修习日常。
芹宫弟子,有人有妖,有男有女,有教无类。
只不过终归是人多妖少,男多女少。
乌月初来乍到,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除了祭典圣人讲课之外,仍有三位来自西牛贺洲各地的助教先生。
剩下的,则是一连串同班弟子人名,让马尾辫少女好一顿记,黎鹄,范篌,叶清晓,蔺桔,孔谨,约摸有二十余位……
过了两日,乌月万没料到,小小芹宫书院,这拨学生弟子当中居然,居然还滑稽可笑的搞什么拉帮结派。
出身世家望族的小妖黎鹄来自控云城,与清吟城的范篌,宝华城的孔谨关系交好,三妖都年纪不大,叶清晓则是个瘦瘦的人族姑娘,不爱说话,偏偏只与名为蔺桔的妖族女子眉开眼笑,更令乌月可气的是,这拨人只眼里头只有先来后到,谁先抵达书院,拜入祭典圣人门下,谁就能昂首挺胸高人一等。
以至于乌月时不时被胖胖的小妖范篌堵门调笑,闹得小小学宫鸡飞狗跳,黎鹄与孔谨则在一旁拍掌起哄,最后范篌见乌月气鼓腮帮,死死瞪着他双眼,就装作让开,紧接着行走方向随意,却仗着身躯胖大,仍处处挡在乌月前头。
紧接着就是叶清晓和蔺桔,各借了助教先生发给的乌月书本,迟迟不见归还。
害的乌月手抄誊写书本,累到三更半夜。
就这般过了数日,乌月的入院课业测试名次竟后来居上,排在这拨弟子前头。
只不过,按助教先生说法,在二十余众中,名列第二而已。
头一名品学兼优、独具风采的学宫弟子,猛压乌月一头的少年,竟是让乌月紧抿嘴唇的小狼妖白给!
不知为何,范篌、黎鹄与孔谨居然以白给马首是瞻,捶腿揉肩,端茶递水,跟乖巧小仆似的。
叶清晓和蔺桔更是忌惮白衣小狼妖,见了他躲着走,偏偏白给笑吟吟吩咐他们:“不须欺负新来的同修弟子,不须欺负乌月。”
这么一叮嘱,倒让乌月有些生气,白给怎么就成了书院老大?
乌月的表现,叶清晓和蔺桔她们都看在眼里,学得快,主动读书温习。
可白给毫不掩饰的嘲笑道:“发愤图强呐,听说东胜神洲有个地方,施行科举制度,要读书科考,填写卷子才能当官。若本事大,学得精,还会送你个三元及第的称号,可是呐,三元及第,终不如四世三公。”
乌月回道:“呸,不就是依仗家世,这号人,我在格虎城见多了,净是没出息的。”
白给伸出一根手指头,慢慢摇了摇,“然而这便是现实,世道如此,千年之久,根深蒂固。乌月姑娘,你也别不服不忿跟我讲大道理,道理谁都会说,没用!有些人也凭自己本事,混得功成名就,到头来爱讲道理,讲自己当初多么多么勇猛精进,旁人听了,又有何益?天运流转,咱们能把握的事,其实不多,我说乌月姑娘呐,就比如这出门在外,靠朋友,朋友靠不住,靠兵甲,兵甲又不如韬晦。你这姑娘性子外露,大大咧咧,旁人一眼看穿你心思,自然拿软柿子捏,欺负你咯。”
对于白给这番话,乌月听了个似懂非懂。
只是弄不清,怎么一个同龄妖族少年,有这么多弯弯绕,也就在她跟前时,白给像个话痨,吧嗒吧嗒说个不停,在范篌、黎鹄与孔谨他们跟前,倒又如木雕泥塑似的,稍一拧眉瞪眼,那帮弟子便绷直了身子。
有天夜晚,乌月朝叶清晓和蔺桔她俩打听,蔺桔憋了半天才说道:“刚来书院的那几天,有一回范篌欺负白给身材矮小,就堵他的门。白给若无其事翻窗走了,没多久,又折返回来,不知从哪端出一口热气腾腾的砂锅,脸上带着笑,说要孝敬范篌,认他当大哥,这砂锅里香肉四溢,范篌贪嘴就吃了几口,顿时捂着肚子倒地打滚!直到白给喊了声,停,范篌居然真就不疼了,他刚想揍白给,肚子又受不了。就这样,白给把范篌吓得再不敢造次。黎鹄与孔谨他们俩,更惨,不过我没瞧见,我听清晓说的,白给就是个小魔头,明面上笑嘻嘻,暗地里可会折磨人,下毒,下蛊,下虫子,还让天上下刀子,书本里钻长蛇出来!我就被……我就觉看他挺别扭,才不愿在他跟前抛头露面。”
乌月心里头暗自惊讶,“嚯,小狼尾还挺有手段。定是他兵甲法宝众多的关系,我知道,他有本什么兵甲册,还是自己编的。”
玄松魂不屑一顾道:“小狼尾?”
雪琴魄道:“这家伙出身世家望族,秋水山庄又经营西岭多年,这小子既有妖族行事狠辣无忌的性子,又兼顾人族善于利用兵甲法器的长处,称霸学宫不足为奇。”
乌月回道:“我仅是奇怪,他如何只对我客客气气。”
玄松魂道:“不是也对助教与祭典客气么,难不成,他那个你?”
乌月瞬间瞪大眼珠。
这幅模样落在蔺桔眼中,还只当乌月也中了什么妖术,怕是因背后议论白给所致,于是急忙抛下一句“啊呀对不起”扭身离去。
乌月连忙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