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月问蔺桔要回了借走多日的书本,发现纸页被脏污几张,也没睚眦必报放在心上,紧接着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午时分,却密云不雨,就准备一溜烟跑回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不凑巧刚走半路,突遇滂沱大雨,雨势来得急,将书本淋了个通透,乌月轻叹一声,“早知道就先将书寄存在蔺桔手里。”
好在学宫内院皆铺设地砖,碰上这种大雨,不必担心靴子底下泥浆四溅,只是这风雨飘摇之势,来得颇为蹊跷。
按理说,芹宫地界当有军方咒师暗中护卫,风咒与水咒高士,负责掌管这一带行云布雨。
那么突降这么一场瓢泼,或许便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有比咒师更厉害的角色,途经此地,为了掩盖气息所致。
乌月记得,当初长垣镇动乱之时,便有巫师或是随身携带炼化兵甲之辈,意图隐匿行踪,便接连布下数场倾盆大雨,空中云翳聚散开合,热闹如同儿戏。
不过今日这雨,显然也为人操控。
随着雨势渐大,已经躲回房间的乌月,正在拧干衣裳湿水,忽而听见门外有“砰砰”的叩门声响。
乌月赶忙换了件衣衫,拉开房门,屋外雨幕如山,十步外不能见人,屋檐下,立着两名妖族小厮,小妖身着黄衣手擎油纸伞,恭恭敬敬躲在后边。
身前叩门的,倒是乌月的老相熟了,大妖修芒。
修芒浑身滴水不沾,双目瞳孔亮如流萤。
乌月看了眼他这幅模样,便猜出这雨势是他的遁身之术,索性直截了当问道:“你,你怎么到芹宫书院来了,找我的吗?”
修芒点点头,在雨幕下,抬高嗓音道:“返乡途中,专程拜会乌月姑娘。”
这话让乌月顿时警惕起来,修芒突然找到自己,也不知祭典圣人他们是否知晓,上回修芒怂恿自己窃出玄雪耳环的粹然风灵,为己所用,被长戚大人捉贼捉赃,狠狠骂了一通,难不成这大妖顺藤摸瓜寻来,是对长戚大人心有不忿,然后对自己别有所图?
修芒这位大妖位居一方豪强,毕竟见过大世面,瞧着乌月眼神狐疑,于是干脆掂量一番,斟酌话语道:“我就不进去了。”
乌月瞧他与撑伞小妖,不像是偷偷摸摸进入芹宫,于是轻声问道:“找我有事吗?”
修芒从袖中摸出两本书来,左右手各持一本,颠了两下,“嗯,倒是一般重,芹宫书卷用纸,竟也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纸,看来长戚大人对此地颇为看重。乌月姑娘,我左手这本书,是你借出去给同修学宫弟子的,我顺道帮你取了回来。至于我右手这本,名为《问水剑经》,乃是西岭为数不多的剑道古籍,当然了,这本并非原刊印本,原本藏在宝华城,这是我特意找人誊写的,我看过了,一字不差!我打算将它赠予乌月姑娘。至于我为何这么做呢?那日长戚大人骂我骂得极对,是我操切过急,误导了姑娘,毕竟咒术这东西,一定得从根基处起,慢慢与四灵交感,方能走至粹然大成。投机取巧,只会得一时之利,反而易遭天地四灵不再接纳,走上一条修行的断头路。所以出了这档子事,怪我考虑不周,差点害了姑娘!”
乌月愣了片刻,万没想到这大妖,倒像是欠了自己人情,靠赠书来赔不是,可这剑经,又岂敢再胡乱收下,指不定又得挨长戚大人一顿隔空训斥。
修芒连忙解释:“放心,来之前呢我也见过谢将军,将这本书递给了将军过目,谢将军知晓其中分寸虚实,亲口说,剑道一途,不同于咒术,是有捷径可走的,所谓转益多师是吾师,旁人高处,拿来学而化之,可补剑意之阙漏。所以呢姑娘大可放心收下,得空了,慢慢研读。”
有凝云姐姐担保,乌月松了口气,迟迟才接过书本。
玄松魂突然作声:“不愧是大妖修芒,果然城府甚深,同样是赔礼道歉拍马屁,我跟雪琴,真就比之自愧不如。想当初我俩在南瞻部洲清微山,一路跟随长戚大人,没日没夜动脑子思考如何哄大人开心,终归吃亏在不擅长此道。这修芒看上去颇为年轻,得罪了剑器女主,竟能看破层层关节,将赔罪手段拿来直指乌月,眼力之精准,奏效之神速,厉害!这不,乌月刚得了少颜剑,剑经就送来了,我服。”
在玄松无声的赞许中,修芒含笑告辞离去。
乌月回屋后随手翻了翻《问水剑经》,里头居然还有修芒的朱笔批注,详细解说每篇剑式的上手之法,有些前人难以明言点破的剑道关节,隐匿于文字中的蛛丝马迹,也被圈圈点点勾画出来,按照朱笔批注所示,推断此书属于类书,为史上多位境界极高的剑道宗师先后共同编纂,因而其中数篇自然有些许冲突之处,譬如路遇猛虎噬人,一颗剑心当先救人,还是先擒虎,先后之别,就在两篇中各自不同。
雪琴魄道:“昔日我于南瞻清微期间,偶然听过那些老道论及剑道,纵使一代天骄,早年与晚年的剑心都各不相同,这本书标注详细,像是个老人领着婴童学走路,也算是修芒这家伙用心了。只不过,他这般一字一句释读,本身也该是剑道高手才能分辨出其中奥义吧?玄松,西岭修芒,是学剑的?”
“不曾听说!剑刃细狭,容易断,在妖族眼力都是些不中用的兵刃,攻伐格虎城时候,哪里见过军中有兵士用剑的?倒是宝华士族那边流行佩剑,不过大部分剑身精美,也仅是拿来装点身份,吓唬吓唬用人的。说难听点,剑这玩意,碰上绝路自刎用比较合适。”
雪琴魄道:“玄松!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失规矩。”
玄松魂道:“我不是针对长戚大人,谢将军,还有乌月。我是说,修芒这家伙送东西,有自卖自夸的嫌疑,剑经流传大几百年,不见有谁照着书本,成就剑道巅峰,更别提照着他的批注去练剑。”
听到这里,乌月不禁也有些疑惑,大妖修芒垄断一地制瓷业,纵然神通广大,如何晓得剑道一途精要之处,可若是凝云姐姐翻过此书,对其中门道和批注行话做出首肯,又何必担心。
乌月坐在桌案前头,双脚离地,晃悠着脚尖,翻了会儿书,情不自禁从板凳上跃下,转身到床榻上摸出那柄少颜剑,扯出剑身,寒光四射,就在这时,猛然听见屋舍后窗有人轻声咳嗽。
乌月赶忙合剑,凝眉盯住外头,白衣少年小狼妖白给笑呵呵,朝她招了招手,隔着窗户解释道:“说句冒昧的话,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是专程来这里。是无意间瞅见了你的兵甲宝剑,那个……真是一把好剑,跟你那对会讲话的耳环有得一拼,足可位列我《小白兵甲册》前……前十!”
乌月手握长剑,拉开窗户,问道:“姓白的!你若是专门偷听偷看来着,第一,我是个女孩子,你这叫心怀叵测!第二,我的耳环,你休想打什么鬼主意!还有我的剑,我视若性命,你若敢再多看一眼……”
白给装作恼火道:“症结就在此处!我真是无意瞧见的,适才有位叫作修芒的大妖拜访学宫,祭典圣人让我给领路,到了你这里,我不敢偷听你们谈话,躲得远远,直等雨势小了,我才过来瞅一瞅,确认客人离开,还要找圣人复命来着!可被你逮到,误以为心怀不轨了!枉我平日对你多有照顾,不过话说回来,咱手里头品级不俗的宝贝,就拿名剑说吧,倒也有几把传承有序的异洲古剑,而且在下不爱使剑,真不会惦记你视若性命之物,我发誓,若有假,保管出门踩狗屎,狼妖踩狗屎当真是倒霉到家的事。”
乌月皱着眉头,不过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意道:“你牙尖嘴利,不似狼妖,更似黄鼠狼,那天在渡船边上,我就发觉了。”
狼与黄鼠狼,对于这个这个调侃,白给毫不介意,继续道:“当时情非得已,逢场作戏说些违心话,祖师奶奶莫当真。”
乌月顿时笑容僵住,“你喊我什么?!”
白给拱手躬腰道:“祖师奶奶!”
这个词一入耳,乌月就已浑身发麻,心里头阵阵涟漪起伏,天晓得这姓白的鬼灵精怪,耍什么心眼,莫非要故意扰乱心神,借机从屋里拐带走什么相中的玩意,再或者有求于己,那也不至于叫什么祖师奶奶吧?
乌月毫不犹豫后退,猛合屋门,咣当一声!权当送客。
也不知是否装蒜,白给吓得一哆嗦,紧接着作袍袖擦汗状,怯生生的凑近了屋门,低声说道:“那大妖修芒,有个世侄在学宫,就是孔谨!我给他领路时候,他还问孔谨近况,学业如何。后来谈及了你,称你……是长戚大人的弟子。”
白给刻意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事眼下学宫上下都不知晓,我也不敢多嘴!若修芒所言不虚,论辈分,追溯到万年前,什么第一代祭典,祭酒,祭礼,当与你平辈!他们可皆是如今咱们学宫祭典圣人的祖师爷!你自然成了祖师奶奶!不对,我该叫,祖师太奶。”
此刻白给忽听门缝吐出一字来。
“滚!”
※
格虎城东八百里原野,一处战后废墟,一队身穿固山十卫黑甲的妖兵,在里头弯腰低头,挑挑拣拣。
一只小妖在灰烬堆里翻来覆去,好久才捡到半张纸片,由于不识字,便朝一位来自格虎城的主官问道:“费了好大劲,才在这里寻见巴掌大碎纸片,都给烧成这样了,也不知道还有何用?”
“此地原叫表章库档案坊,记载着城东百里山河的大事小情,一点一滴。如今虽说太平了,但牵扯到昔日固山十卫诸般旧事,因此仍需查验,按理说,表章库档案皆由阴沉木奁装着,一等一的文房器具,善能避火,不至于给败逃的那帮小妖烧得一干二净。”那名统管百名小妖的固山十卫主官喃喃说着,“你那张残页上头,写了什么,但愿跟采石场有关。城东有三处采石场,出美石良玉,有些品级能达到贡物,此地堪称日进斗金之地,原野官署里头,上下富得流油,当年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这帮官署兔狲,跟随败逃的大公子一道不知所踪,所以上头就令我等到此,勘验本地表章库,若是探究出采石场跟斩鲸关有什么瓜葛,呵呵,倒称得上是功劳一件了。”
小妖回道:“可惜小的不识字。”
那主官笑道:“倒给忘了,拿来我看。”
主官看了眼残破不堪的碎纸,没来由想起了一位修习火咒的故交好友,这座表章库被焚毁至此,连兵甲品级的阴沉木奁都作了焦炭,想必是动用类似火咒灵力。
百名军中校卒找了半天,几乎是挖地三尺,最后只寻找到几张稚童都嫌弃不能拿来折玩的废纸,主官一筹莫展,正思考如何交差时,手底下小妖叫道:“大人,有一队人马从东面来了。”
主官扫了眼东面大道,烟尘中,军马旗帜赫然绣着“柳”字,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大概这就算倒霉到家?
这不是盘踞斩鲸关那边,昔日在格虎城箭指长戚大人的东丘名将柳伏枥?
此前东行路上,已经听同僚提起过,斩鲸关目前有西岭军坐镇,柳伏枥藏匿山坳中,久未露面,但是此刻来到眼前,军马旗帜颜色不一,赤色居多,颇为扎眼,这位格虎城派遣而来的主官不由心凉一半。
这是叛军来侵扰了!
而当表章库废墟中百名妖族军士严阵以待时,半人半马身的大妖柳伏枥就已率队堂而皇之绕过此地。
等到大妖柳伏枥挨得极近,这位主官忽然看清,那队伍中并无手执利刃的妖族军士,反倒皆是人族,有些身穿布衣,看装束,像是斩鲸关风雪草堂子弟。
风雪草堂类似芹宫书院,属东部毗邻南瞻的一所学舍,专门收纳寒门人族,另外这柳伏枥队伍中还有打着青色旗帜的,金鞍银辔,似是东部那些门阀郡望的世家子。
这八百里原野,除了西边格虎城,就数东部斩鲸关称得上膏腴之地,因物产丰茂,地多平原,堪为鱼米之乡,加之紧邻南瞻部洲,私自偷渡的商贾不计其数,底蕴深厚的跨洲商贾世家,自然也层出不穷。
而一介东丘大妖,领着这么一帮寒门学子,和富绅浪荡子,急匆匆去格虎城方向做什么?
在滚滚风烟中,主官急忙吩咐手下人,一边燃放狼烟示警,一边派人最近一座军营求援,随后就见那“柳”字大旗调转方向,直扑狼烟而来,大妖柳伏枥四蹄如飞,眨眼功夫到了跟前,高声喊道:“因何燃放狼烟!”
这一吼,更叫主官心惊不已,一众固山十卫妖兵竖起刀兵,凝眉盯住柳伏枥。
柳伏枥侧目摇头,从背囊中摸出一封信笺,和一张通关文书,叹了口气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我弃暗投明,率众奔赴格虎城述职,途径这里,见你燃放狼烟,若是需要柳某相助的地方,但请明言。”
“格虎城……述职?”那主官眨巴眼睛,将掌心冷汗擦在衣角,接过通关文书,旋即松了口气,“啊,原来是这样,柳将军这是归义于长戚大人了。”
柳伏枥马身人面,身材高大,俯视一圈四周废墟,脸上尴尬笑了笑,“看这里,被大公子烧得一片狼藉,再反观格虎,一座千年巨城,历经大战之后几近无损。长戚大人与大公子算是高下立判。我接到长戚大人书信后,便脚步不停往这边来了。敢问大人如何称呼啊?”
主官略微欠身答道:“不敢,属下原也出身固山十卫,通判司栾屏。”
名为栾屏的通判旋即指了指柳伏枥身后,“大人,你身后这些人是?”
柳伏枥回身介绍道:“皆是斩鲸关一带的士子,往日与某家熟识,有些受过我恩惠,有些算是半个故吏门生,他们大部分还是南瞻人,被某家一并请来的。带上他们,再去往格虎,要比我孤身前往,心里头踏实许多,毕竟长戚大人也来自南瞻部洲不是?有他们在,替我说情美言几句,不至于挨长戚大人苛责。”
栾屏也随即点头笑道:“将军多虑了,既然是长戚大人下书所邀,将军诚心归义,想必长戚大人不会怠慢将军。不过既然是斩鲸关一带的士子,让他们替将军陈述一番,昔日将军治理斩鲸关的功绩,倒也不失为良机。”
柳伏枥爽朗一笑,伸手臂指了指下半身驹裔躯体,“哈哈,请他们替我说好话,那倒不必,不折损柳某几句就不错了。不过话说回来,南瞻部洲那方子弟也真是奇怪,扎的步伐叫马步,用的桶子叫马桶,吹捧人也叫拍马屁。你说,我马妖一族,怎就这般遭他们记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