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啊,真是妙!
若水听了倩娘的这番话,心中连连赞叹。
这倩娘真是冰雪聪明,她知道她要是好言劝步长安服药,步长安一定不肯服,所以她才想出这样一番说辞。
她倒要看那步长安怎么选择。
步长安定定地凝视着倩娘,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倩娘手中的药丸。
倩娘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敛,她的双目本来明亮动人,这时却不由地暗淡了下去。
“倩娘,直到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对你的一片心意!”
步长安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倩娘闪动着睫毛,还没反应过来,步长安已经一把抓过她掌心中的药,毫不迟疑地送入口里,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步长安道。
“夫君,我……”倩娘感动无己,用手背捂着嘴唇,眼中的泪一滴滴流了下来。
“我已经服了你的毒丸,而我妻子又命在倾刻,今天就是我夫妻二人同时毙命之时,现在,你们二位可以离开了吧?难不成你们想留在这里替我们收尸吗?”
步长安揽紧了倩娘,却抬起头来直视向若水,声音冰冷而愤怒。
“毒丸?谁说我给你的药是毒丸了?”
若水不但没走,反而坐了下来,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笑吟吟地瞅着二人,道:“我刚刚明明说这是疗伤的伤药,你却偏偏不信,我的药丸有毒无毒,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步长安一愣,他本来认定了这一男一女对己不怀好意,所以服药之后,以为必死无疑,可是过了这一会儿,他却并没有毒性发作的感觉,反而觉得一股热气自丹田中升起,热烘烘地在胸口伤处盘桓往复,就像是一只大掌在给自己按摩一样,说不出的舒服。
难道对方给自己的,真是治伤的灵丹?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若水,对方明明是擅于用毒,难道她不但会用毒,也懂医?
如此说来,她之前自称是大夫,也不是戏弄自己了?
就像是黑暗中突然闪过了一道亮光,步长安的眼前也是一片明亮。
他直直地看向若水,突然站起身来,大步向若水走去。
小七身形一晃,已经挡在若水身前,沉声道:“步长安,你要做什么?”
他之前一言不发,一直在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现在,他已经看明白了若水的用意。
她是想救那步长安的妻子!
小七心中并不赞同,就连这步长安都是他必杀之人,而且他看得很清楚,那叫倩娘的女子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黑云,显然是毒气攻入心肺,已经是中毒极深,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毒发身亡,又何必费心费力地去救一个必死之人?
步长安并没回答小七的话,他顿住脚步,突然身躯一矮,竟然对着若水直直地跪了下去。
“姑娘,如果你真的懂医术,我步某人求你救救倩娘,救她一命!”
小七扬了扬眉毛,大出意料之外。
步长安看上去不像是会给女人下跪的人,可是他说跪就跪,毫无半点迟疑。
可见在他的心里,他的妻子比他所有的一切都更重要。
小七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和步长安易地而处,自己会不会为了若水,向别人下跪哀求?
若水则眉头一皱,这些古代人,求人之时动不动就下跪,就连这看上去铁骨铮铮的步长安也不能免俗。
“将军大人,男人膝下有黄金,你对我下拜,我一个小小女子,可是生受不起。你还是起来吧。”若水一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
步长安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躯高大,跪在地上和若水坐在椅中几乎一般高矮,双眼平视若水,他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却跪在一个年纪不足双十的少女面前,脸上却看不出有半点难堪。
“只要你能救她一命,我步某将这一条命交给你又何妨?姑娘,你医术高明,你定有法子救她的,是不是?”
他眼中迸射出希望的火花,刚才服下的那两颗伤药现在已经见了奇效,让他对若水的医术信心大增。
他相信,就算是永凌城最好的大夫都做不到,用两颗小小的药丸就能瞬间治好自己的内伤。
真人不可貌相!
眼前这名少女,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国手,就在刚才,他还出言不逊,险些将人家赶走。
这要是人家真被自己赶走了,他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不错,我是有法子救她。不过将军大人,你真的相信我不是歹人?你真的放心让我去救?你就不怕我名为救人,实则害人?”若水清澈明亮的眸子盯住步长安,一字一字慢慢道。
“……”步长安顿时无语。
若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了他内心深处。
她那双眼睛更像是把他看穿了一样。
要是中毒的是他自己,他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但那是倩娘啊,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人!
他宁可自己受千刀万苦,也舍不得让倩娘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所以他犹豫了。
他回头望向倩娘,倩娘对他微微点头。
步长安明白妻子的心意,他咬了咬牙:“我信你!”
“好,既然如此,那请将军大人让开,我要为尊夫人把脉。”若水像是早就料到步长安会答应,挑亮了烛火,走向床前。
步长安略一迟疑,就让了开来。
但是他的双眼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若水,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全身蓄满了力气。
若水忽然回眸,对着步长安淡淡地道:“将军大人还是不放心我,怕我有什么异动,然后准备一拳打死了我,是不是?”
步长安面红耳赤,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个举动,都被这少女看穿心事,他顿时有种无处遁形之感。
眼前这少女年纪轻轻,这眼光却恁地厉害!
他心中嘀咕,这般厉害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夫君娶了她,要吃多少苦头!
言念及此,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小七瞟了一眼。
哪知小七正在看他,一双眼睛像是冷电般,步长安蓦地觉得后背一凉,心中油然而生惊惧。
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
为什么自己被他的目光一扫,竟然有种想要伏地膜拜的感觉?
对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压气势,让他在对方面前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若水走近倩娘的床边,忽然眉梢一动,嗅到床畔枕侧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事实上,她一进到这间房中,就闻到了这股气息,只是她之前距离倩娘较远,这股气息又是极淡,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这时离得床边近了,这香气一下子就引起了她的重视。
一般来说,在女子的闺阁之中闻到香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任是谁也不会觉得异常。
但凡是女子都喜欢胭脂水粉,梳妆台中少不了头油花精等物,尤其是一些讲究的富家小姐,就连身上穿的衣物都要用花香熏过。
倩娘床前的这股幽香却不是花香,而是一种若水曾经闻到过的香气。
和罗香!
若水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居然在这远离帝都的永凌参将夫人的床边,嗅到了宫中珍藏和罗香的味道,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和罗香乃是花王爷亲手所制,珍贵无比,据若水所知,他也只制出来三盒,全都送进了皇宫之中。
之前圣德帝曾经中了一种奇毒,若水查来查去,这毒源就来自于和罗香,因为这和罗香中含有大量幽冥花的花粉,长时间使用,就会让人不知不觉地中毒。
若水曾经和墨白顺藤摸瓜,摸进了花王爷栽种幽冥花的花圃之中,看到了那样一大片广漠如海的幽冥花。
花王爷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在花王爷的背后,却还有一只黑手在操纵着一切。
花王爷只不过是那只黑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己。
为了不打草惊蛇,查清楚花王爷背后的主使之人究竟是谁,若水和小七不动声色,并没有当众揭露花王爷不可告人的野心,只是在离京的时候,让圣德帝多加提防小人暗下毒手。
他们相信以圣德帝的英明睿智,必不会久受那花王爷的蒙骗。
“请问姑娘,我夫人她、她究竟如何?”步长安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若水,见她将手放在倩娘的手腕上,专心把脉,然后脸然突然一变,变得凝重之极,心中不禁重重一沉,问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若水倏地回过身来,冷眸一扬,“将军大人,尊夫人究竟是患了重病,还是中了奇奇,将军大人你难道不知么?”
“……”步长安顿时语塞,他垂首好半晌,才低声道:“她是中了一种毒。”
他之前一直没对若水提及这个毒字,只是说倩娘身患重病,这时却被若水一言喝破,虽然心慌,但对若水的信心又徒然多了几分。
“哦?尊夫人果然是中了毒,看来将军大人是知情的,只是我想知道,尊夫人这毒是何人所下?尊夫人知书达礼,温文柔雅,又嫁于将军为妻,身份尊贵,将军对她宠爱有加,如珠如宝,却是有何人这样大胆,竟敢下尊夫人的毒?”
若水毫不放松,步步紧逼追问。
步长安额头上沁出冷汗,瞠目结舌看着若水,不知如何作答。
“我的问题,将军大人是不想答,还是答不出?”
若水等了半天,步长安的嘴就像是锯上了,半个字也没蹦出来。
“……”步长安的眉头皱成了一把锁,可就是迟迟不肯开口。
“将军大人,你明明知道是谁给尊夫人下毒,为什么却不说出来,非要替他人隐瞒?据我为尊夫人把脉所知,尊夫人这毒中了应该有三年之久,这种毒已经深深地侵入了尊夫人的五脏六腑,而且此毒毒性极强,尊夫人中毒如此之久,还能活到现在,想来定是有人按时给尊夫人服下解药,可是那解药并不是真正的解药,而是起了一种抑制毒性发作的药物,所以尊夫人才能苟延残喘,直到现在。将军大人,不知道我说的可对否?”
若水说完之后,也不等步长安回答,从怀中掏出一颗朱红色的小药丸,放入倩娘的口中,道:“快咽下去。”
倩娘不假思索地咽了下去。
她对若水有种本能的信任,她相信眼前这少女不会加害自己,何况,自己已经中毒甚深,命在顷刻,就算对方给自己服下的毒丸,正好早点结束自己的痛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步长安手指一动,想要阻拦,可他心念转动,又垂手不动。
他的想法和倩娘一模一样,事情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
除死无大事!
倩娘本来气息奄奄,手足冰凉,脸色更是惨白如纸,服药之后,只觉全身都变得暖融融的,四肢也慢慢有了力气,最让步长安欢喜的是,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竟然隐隐有了一抹红晕。
“倩娘,你、你好了?”步长安又惊又喜。
自从倩娘中毒以来,她这是第一次脸上露出红晕。
就连倩娘自己也没想到,服下这颗药丸之后会见效这么快,她几乎不用步长安搀扶,就坐起身来,挣扎着想要下地。
“倩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步长安一惊,抢上来扶住。
“我要亲自拜谢这位姑娘的救命之恩。”倩娘低声道。
若水忍不住摇摇头,道:“救命之恩?现在还言之过早,将军夫人,我这颗药丸和你之前服用的解药大同小异,都不能解除你体内的毒性,只是起了一个压制的作用,这药丸能维持你三日之命,三日之内,我再想法子帮你驱毒。”
步长安和倩娘本来都是满心欢喜,听了若水的话,不由都呆住了。
倩娘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道:“能多活三日,也是我赚了,还是要多谢姑娘。”
步长安眼中却露出失望之色,看向若水,欲言又止。
他的想法和倩娘完全不同。
他想的是,这少女会不会是故意拖延时间,她是不是想要挟自己,或是想要自己答应她的什么条件。
这段时间来,他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在他眼中看来,每个人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尤其是这一男一女,他们和自己非亲非故,那男子打伤了自己,然后半夜找上门来,那少女出手帮自己治伤,又说要帮自己妻子解毒,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要是说对方毫无目的,他可半点不信。
“将军大人,三日之内,我必会再来,你不必担心,我是一个大夫,要不就不出手,要是出手,就会救人救到底。将军大人,我对你别无所图,只是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若水说得意味深长。
她本来想向步长安问出下毒之人和事情的真相,可是看到步长安对自己疑忌极重,再加上帮倩娘驱毒所需要的药材还不齐全,她便准备缓上一缓,留下这四个字,让步长安自己去琢磨吧。
步长安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紧握着倩娘的手。
若水见状,也不强求,微微一笑,对小七道:“咱们走吧。”
小七更不多言,揽住若水,飘然出门。
步长安只看到他的人影一闪,似乎上了房顶,可是头顶上又没听到半点屋瓦踩动的声音,心中惊惧非常。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他要是想取自己的脑袋,有如探囊取物。
此时东方已经隐隐泛出鱼肚白,他和倩娘面面相觑,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有如恍然一梦,半点也不真实。
……
回到驿馆,若水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一晚上虽然辛劳,但她却觉得颇有收获。
步长安为什么会和鲜于东勾结,沆瀣一气,唯那鲜于东之命是从,还有倩娘所中之毒乃是何人所下?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真正让若水觉得大有所获的是,在倩娘的房中居然闻到了和罗香的味道。
这和罗香乃是花王爷的不传之秘,突然出现在这偏僻遥远的永凌城中,实在是耐人寻味啊。
莫非,花王爷早就布下了这颗棋子,在多年之前就将触爪伸向了永凌?
此人还真是深藏不露,处心积虑啊!
“水儿,你倦得很了,赶紧上床睡觉,要是再不睡,我可要生气了。”小七将若水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然后他自己也上了床。
若水想得到的,他也早就料到,靠在床头,他两条挺秀的眉毛不知不觉地蹙了起来。
花王爷,他的亲叔叔!
曾经,他亲手救过父皇的命,所以父皇对他不但信任之极,而且恩宠有加,待他更是十分亲厚。
谁能料想得到,表面上淡泊名利的花王爷,隐藏得如此之深。
他不但早就在数年之前就暗中布署,而且居然下父皇的毒!
要不是若水发现得早,父皇早就遭了他的毒手。
他这几年不在帝都,只想着如何找那君天翔取回自己的东西,为自己的仇恨一泄积怨,却没想到,有人在暗处蠢蠢欲动,布署一切,准备向他父皇下手。
该死!自己真是该死!
只想着自己所受的苦和怨,却从来没有替父皇考虑过,这几年来他飘荡在江湖,却让父皇不但为国事日夜操劳,更要时时刻刻提防小人的暗算。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任是父皇再如何智慧小心,也绝对想不到曾经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手足之情,会对他心生不轨吧?
尤其是现在,内忧外患,迫在眉睫。
在内,有花王爷还有他幕后之人对父皇之位处心积虑,势在必得;在外,南越国的兀立汗对东黎一直虎视眈眈,秣兵厉马,随时有可能发动战争。
在这样的关键时候,父皇他一定是忧心如焚,日夜忧思吧?
可是为什么却在这个时候,父皇竟然把自己和若水派来永凌,远远地离开帝都,离开风暴的中心呢?
小七之前一直认为父皇是为了成全自己和若水,所以才会寻了这样一个契机,让自己扮成护卫保护在若水身边,让自己二人和好。
可直到今晚,在步长安的府中,他也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和罗香!
他才恍然而悟!
父皇这样做,全是为了他和若水!
因为他早就察觉出东黎内乱,花王爷其心有异,他在帝都势必会做出一番大动静来。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波及和伤害,才把寻了这样一个契机,将自己二人远远地送走。
这就像之前若水爱护小桃的心情和做法一模一样。
否则,太医院里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治疗疫症,又何需劳动若水出马?尤其是这样路途迢迢,她又怀有身孕!
父皇这样做,就是为了保护他们,还有若水肚子里的孩子啊!
小七静静地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一片平静,可是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无法平静下来。
父皇啊父皇,您真是儿子的好父皇!
你这样爱护于我,可是我却没有体会到你的一片苦心,让您自己留在强敌环伺的帝都,孤军奋战!
小七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握紧。
他明白,父皇选择让自己远离帝都,说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很可能,就在自己和若水离开帝都不久,帝都就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成者为王败者寇,父皇啊父皇,您一定不会输!
一定不会!
小七的这番复杂心事若水并不知道,她再聪明,但是东黎的政局波诡云谲,她怎么想不到像小七这么远,这么多。
她只是通过今晚上的事情察觉出了东黎政局的复杂,以及花王爷的阴谋。
小七躺在她身边,虽然双眼紧闭,脸上一片平静,像是已经沉沉入睡。
但若水从他握着的拳头就发觉,小七他并没有睡着。
她以为小七是因为发现了花王爷的狼子野心而气恼,于是轻轻侧身,抚了抚小七的眉毛,柔声道:“小七,趁天还没亮,睡一会吧,等天亮之后,还有得你这位太子殿下忙的呢。”
小七睁开眼来,目光复杂地看向若水。
刚才他想通的一切,他暂时并不想告诉若水,免得她也跟着自己一起为父皇担心忧虑。
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再打理永凌的一切,他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帝都,陪在父皇的身边,和他一起面对将要来临的各种危难。
可是他又不放心把若水独自留在永凌。
此时此刻,他的一颗心就像在油锅上煎熬一般,恨不得把自己一个人劈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这里,一半回去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