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以来币制昏乱,各地诸侯豪强多有私筑钱币的。更有董卓这样的肆意妄为之辈,胁迫朝廷废五铢钱,而以极其粗制滥造的小钱来替代。这一来,延续数百年的货币体系几乎崩溃,到玄德公入蜀时,益州、荆州边远地带物资交换,几乎全都已经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
这时候,钱币只能用于成都周边的繁华区域,而对于军府来说,只要牢牢掌握大宗货品如粮食、盐、铁、蜀锦的流动,就足以支撑起庞大的军政架构。
后来朝廷重铸五铢,乃至发行直百大钱,首先是用于维持军队和官员体系内的物资流通,其次用于实现贵金属和大宗货品价值的稳定挂钩。
有了可靠的货币、再有了受欢迎的大宗商品,益州、荆州、交州等地的商贾便不断向中原拓开商路。由此朝廷在市税、工税、訾算等方面的收入不断增加,满足了连年征战的巨大消耗,得以在军事方面不断进取。
但是,随着朝廷的力量不断扩张,掌控的领地愈来愈庞大,需要维持的军政架构也翻着跟头不断增长,只靠着往河北中原走私这一条腿走路,非长久之计。且不谈别的,哪天曹丕发个狠,全力阻断商路,难道大汉朝廷上下就跟着喝风?
总得找出个替代的渠道来,缓急之时,也能支应。
所以……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张飞身后屏风上,那幅巨大的西域地理图。
也不知怎地,厅堂里似乎有好些人呼吸粗重。
昔日博望侯使月氏、大宛、乌孙,遂凿空西域,贯通河西走廊,此后三百年,汉家在西域统辖三十六国万里之地。汉之威力行于绝域,万里折冲,无不如志。
如今,新生的汉室雄心勃勃,朝中文武自上而下,多激励奋发、胸怀进取之志。或许重定中原、河北尚需时日,可区区西域,难道能放着不管?
怎能坐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那些地方,长久游离在朝廷管控之外?
怎能坐视鄯善、龟兹、于阗等国妄自尊大,不知汉室重兴的消息?
更不消说,打通西域能获得多少商业上的好处!那可绝不能放过!
如今的朝中重臣,如诸葛亮等人,都是极有远略的大才。而此时杨阜、赵昂等人,更都是世代居住在凉州的大族代表。他们之所以推翻马超,投入朝廷怀抱,就是为了搭上朝廷的便车,分享贸易之利。
一旦朝廷透露出有贯通西域,重开丝路的念头,许多人闻风而起,全力推动,立即将这个念头转化成了不可遏制的大潮。
在张飞从汉阳回到成都之前,这样的会议,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
诸葛亮本人就直接主导了其中多次,会上他直言不讳地谈及实际利益,简直不像是通常儒生作派。而这更使得凉州籍的官员们放开了胸怀,将他们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倾囊而出。
朝廷对西域的了解,由此不断加深,对当年的丝路贸易,更是花了大力气去反复剖析。
在众人看来,原先的丝路贸易,看似绵延万里,其实是由许多短距商路拼接而成的。
汉家商旅的往来线路,大致以长安为东端,敦煌为西端,绝少更进一步。过了敦煌以后,月氏、康居等族胡人商贩再以层层传递的方式,将货物运过西域长史府的辖区。待到西域以西的数万里路途,自然也还是这样层层传递。
这样的货品贩卖方式有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汉家的西域长史府,其实只是为存在而存在。商贾们以胡人为主,他们的通行线路,依托于西域诸国,他们在路途中数次十数次转手的利益,也大都落到了西域的胡人手里,与西域长史府无关。
这样一来,汉室在西域有政治上的利益,却乏经济上的收获。于是每到中枢衰弱,西域立即就遭放弃,想维持也没有维持的理由。
此番朝廷意图经略西域,却不会像当年那样做。
当年姜冏说服凉州大姓抛弃马超时,就有过一个粗略的构想。后来凉州归汉,姜冏又特意上书,详细陈述。
他的想法是,由凉州汉人出面,囊括益州、荆州、交州等地的豪商,组织一个大规模的商业团体。这个商业团体以汉阳为中心,收集各地特产,全程贩运,直接横穿西域长史府,至少抵达大月氏的领地。
这样一来,少了沿途西域诸国的盘剥,每一项货物的获利,至少能在本钱的三五倍!而每一趟所运出的货物数量,还要比层层转运时多出倍数不止!
当然,如此的财源,不可能把西域诸国隔绝在外。商旅沿途需要补给点,断然离不开沿途绿洲。汉家也愿意与西域诸国合作,把商路拓展繁荣。商路愈是繁荣,往来的商旅愈多,需要的商队补给点乃至市镇就更多,甚至有可能在旧的商路以外,开拓出新的商路。
由此一来,所有人俱得其利。
当然,汉家天威久不至玉门关外,难免有些胆大妄为的西域小国不肯合作,乃至觊觎眼前的利益,纵兵为患。那就需要朝廷以武力临之,惩罚这些小国,特定情况下,不妨绝其国祚,另立新王。
谁来当这个新王,自然要看漫漫商途中,哪些部落恭顺,哪些部落有用,那些部落心慕汉化。新王继位,少不了汉家朝廷在后头为之撑腰;而新王则更需遵循汉家的要求,为汉家的西域长史府,乃至汉家朝廷的利益出力。
当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捆绑到一起,西域就再也不是可被放弃的一块,而成了汉家朝廷必须掌控的重要支柱。
考虑到凉州接近西域,谙熟汉胡间事,这方面的巨大权柄,这方面的无数高官显职,几乎天然地必将掌握在凉州士人的手中。
有了这一块的发言权,凉州人也就能从此逆转在汉家朝廷长期被忽视、被歧视的状态,凉州人能够堂堂正正地成为汉家朝廷中的主流!
这个巨大的计划,已经筹划了将近半年,虽然尚未经过朝议,但江东能探听到消息,可见已是半公开的了。
待到此番诸葛瑾来访,代表江东方面承诺,当以有力手段吸引曹魏的注意力,以保证朝廷无两面作战之虞,相有的工作当即再度加速。
此时此刻的这场会议,丞相诸葛亮在场,代表了中枢的决心;
车骑将军、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张飞在场,代表了武力上的保障;
杨阜等凉州籍的官员在场,代表了凉州与中枢携手合作的诚意;
最后还有姜维这个年轻人在场。
姜维是皇帝的侍从,此前因功被擢为虎贲中郎。他又是凉州地方大姓姜氏的杰出子弟,父亲姜冏现为车骑将军参军、汉阳太守,伯父姜叙则任右护军、抚夷将军。
姜维随同张飞行动,则凉州地方势力必然闻风而动。
既然万事俱备,这件大事,已如箭在弦上,克期必发!
许多人看着巨大的舆图,仿佛那舆图上的笔划,就在眼前慢慢化作了真实的河流、山川、大漠、城池,仿佛自己即将持汉家符节,将苍茫绝域,踏作通途!
当下众人以诸葛亮为首,纷纷起身站到舆图之前,开始进行细节上的筹划。
一场会议直接延续到了晚间,张飞留众人在府中用饭。他一向不爱繁文缛节,直接就让仆役们端来酒肉,大家在议事厅上吃喝。
席上诸葛亮忽然想起一事,笑着向姜维招手。
姜维是个殷勤的性子。他连忙抛下筷箸,从一行大员的身后绕到诸葛亮身边,躬身行礼:“丞相,何事吩咐?”
诸葛亮也不叫他起身,只继续笑着,上上下下打量姜维,看得姜维简直有些不自在。
打量了好一会儿,大概愈看愈是喜欢。于是他拉着姜维的手臂,让姜维靠近说话:“咳咳,伯约啊,不知你可曾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