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稍稍一愣:“不曾。”
“嗯……”诸葛亮点了点头,又向对面席上几名端着酒樽的官员微笑示意,再转回来,低声道:“咳咳……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了?”
“是,上个月过的生日。”姜维看看诸葛亮的面色:“丞相的意思是?”
诸葛亮露出几分踟躇表情,顿了顿,才沉声道:“有一位朝廷重臣,意欲嫁女,故而托我私下问问你的意思。嗯……这位重臣,名声大,地位高,若能成为他的女婿,对伯约的前途定有帮助。他的女儿么……性格有些娇纵,也稍微高傲了点,不过,品貌都是好的。”
今年以来,朝堂中的年轻人数量渐渐增多,但姜维始终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皇帝和丞相对姜维的偏爱,也都落在有心人眼里。
所以,最近陆陆续续有人盘算着,想和汉阳姜氏结一门亲。
站在朝局稳定的角度,臣僚之间的通婚,尤其是跨地域的通婚,是值得大加鼓励的。连诸葛亮偶尔闲暇,都会乐呵呵地猜测谁会成为姜维的岳父,又叹自己的女儿年龄太小,不合适。
而在昨日,有一人当面向诸葛亮提出,自己有意嫁女,请诸葛亮出面探一探姜维的口风。
此人的身份非同小可,他的提议,诸葛亮没法拒绝。
但此人素有高傲之名,入朝以来,对待士人的态度颇显轻慢,朝中群臣普遍认为他不太好打交道。他又将这个女儿视若珍宝,此前李正方、霍仲邈都曾经有意为子求亲,结果他皆不看中,反而落得尴尬。
此番他为女儿提亲,自然是看重姜维的缘故。不过,万一姜维不愿意,此人难免不满,心里有了芥蒂,日后在朝堂上更不好相见。诸葛亮思忖再三,决定先委婉地暗示,看看姜维本人的意思。
在诸葛亮想来,自家这两句话,差不多便将重臣的身份交代清楚了,姜维自然能猜到是谁。若姜维同意,那是最好。诸葛亮再去信询问姜维的父亲,促成这桩好事。
若姜维有所犹豫,自己话没有说明,那便有转圜的余地,不致生出矛盾来。
果然诸葛亮一言既出,姜维顿时迟疑,看来是需要想一想才行。
“……丞相。”
“伯约,请讲。”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还没有想过。丞相既然提了,容我先问问汉阳家中父母的意思。”
“也好,问一问也好。”诸葛亮和气地笑道:“嗯,伯约莫要生出额外顾虑,我只是一提。”
“多谢丞相。”
餐食已毕,继续军议。
开拓西域的计划愈是落到实处,愈是有无数的细节需要落实。此前汉家插手西域,都是在国力富强的时候,对西域的经营并不基于经济考量;而此时的汉家朝廷,却如大病未愈之人,指望用西域得来的利益补益自家。
根本目的不同,手段自然也就不同,很多事在军议中也只能商量出个雏形,具体如何应对,非得事到临头才能决断。
这场军议开了许久,好在第二天是休沐日,晚些睡也没什么。
一直到月上中天,参加军议的众人才各自回府。
姜维骑着马,沿着街道慢慢往家中去。途中只听巡夜士卒,敲着梆子声响,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这一晚,姜维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似乎每隔一会儿,就会做个梦。梦境有时候关于西域万里迢迢的风情,有时候是大军驰突的战火,到了后来,却不知为何梦见了自己成婚的日子。古怪的是,这梦境翻来覆去,姜维总没看到新娘子的面貌,他有些心急,在梦里想了好些办法,一直到最后……
姜维浑身大汗,猛地挺身坐起。
他睁着眼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哦,那一整夜反反复复的,都是梦。
他少时读书,常仰慕冠军侯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这些日子参予西征规划,对自己也有扬威异域,凯歌而还的期许。孰料事到临头,自己却做不到冠军侯那般洒脱,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婚事。
姜维连连摇头,为自己的小儿女态觉得有点羞耻。
可下个瞬间,他忍不住又想,丞相所说的那位重臣,是谁?那位重臣的女儿,又是哪一位?
姜维反反复复地想着自己知道的,有女儿的朝廷重臣。可他终究来到成都才半年,平日里接触到的,又以同为皇帝扈从身份的年轻人居多,一时竟想不出个结果。
按丞相的形容,这重臣莫非是关将军?
可是关将军的女儿多么温柔可爱,哪里会是丞相说的娇纵高傲?
丞相所说的,肯定不是她。
当他反复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有个全新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些原本被他忽视的,或者说有意排斥的蛛丝马迹,慢慢地拼凑成型,让他猛然间想起了一些其它的事,想到了晚上梦中自己纠结的内容。
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只披着件单衫,结果受了凉,开始连连打起喷嚏。
喷嚏声惊动了在门外等候的老仆。
老仆端了热水进来,让姜维沐手、洗脸、更衣。
如姜维这样的皇帝侍从,在皇宫西面有一片集中的住宿处,仆役也都是官派的。这老仆办事很周到,就是嘴碎了些,站在姜维身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姜维昨晚回来晚了,近来也不知有什么好忙的。
姜维“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句,也不吃早饭了,急匆匆往外走。出了院门,他直接向右转弯,走了百余步,便到另一个院门。
他的脚步稍稍一顿,然后踏上台阶,伸手拍门:“伯松!伯松!”
虎贲中郎是比六百石的官员,作为虎贲中郎将的助手,协助管理宫中宿卫亲兵。皇帝上朝时,虎贲中郎也负责在朝堂上维持秩序。如今姜维和诸葛亮之子诸葛乔,皆为虎贲中郎,两人彼此友善,宛如异姓兄弟。
诸葛乔很快迎了出来。
这年轻人有些瘦削,但很精神。这会儿穿着一身隆重服饰,还难得地配上了玉带:“伯约来了?正好,我准备去见伯父。咱们一起去,也让我伯父见识见识凉州俊彦。”
诸葛乔口中的“伯父”,便是他的生父诸葛瑾。诸葛乔多年不见生父,这阵子诸葛瑾驻留在成都,诸葛乔常常前去问安拜见。
换作平日里,姜维并不会打扰,但今日事情非常。
姜维抓住诸葛乔的胳膊,将他拉回到院子里:“伯松,你稍等一等,我有要事问你。”
他将昨晚诸葛亮对他说的那些,有关自家婚姻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伯松,我问你,丞相所说的这位重臣,是谁?”
诸葛乔看看姜维,脸色古怪:“我大概知道说的是谁……伯约你竟不知道?”
姜维咬了咬牙。不待诸葛乔再讲,他拽着诸葛乔往厅堂里去,先把诸葛乔按在席上,返身把门扉阖拢:“伯松,你我情谊非常。故而,有件事我从不曾对他人说起,今日坦诚相告,恳请伯松指点。”
这话说的可就严肃了,显然姜维要问的,绝非小事。
诸葛乔褪去脸上笑容,端然正坐:“伯约,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其实,丞相所说的重臣是谁,倒不重要。我……我……”姜维犹豫再三,把嘴凑近诸葛乔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诸葛乔吃惊地叫道:“你是说,关将军的女儿?”
姜维用力捂住诸葛乔的嘴,厉声道:“伯松,这不能说!断不能说啊!”
诸葛乔连连挣扎,好不容易摆脱姜维的蛮力:“我不说,不说!你继续!”
姜维凑在诸葛乔耳边,低声又讲几句。
诸葛乔伸出双手,用力捂住脸。
姜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他直愣愣地盯着诸葛乔,眼都不眨,气都不敢喘。
而诸葛乔捂着脸的双手,一直没有放下。大概是因为姜维的想法过于大胆,他肩膀都抖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姜维忐忑问道:“伯松,你觉得怎么样?”
诸葛乔继续用双手捂着脸:“伯约的意思是,与其忽然迎娶某位重臣之女,你情愿向关将军之女求婚?”
姜维岂止脸红,脖子都红了,他喃喃道:“我去求父亲出面。他是车骑将军参军,可以先问问翼德将军的意思,然后,然后……”
诸葛乔猛地起身:“不行了,我快吃不消了。”
姜维跟在诸葛乔身后,有些惶恐:“伯松,你得帮我出主意!”
“你在这里等着!”诸葛乔大声道。
“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诸葛乔看都不看姜维,撩起袍袖往外就跑,一迭连声地令仆役牵马来。
姜维待要再说什么,诸葛乔一溜烟地策马出门去了。
姜维追到门边,连声喊道:“伯松,话可不能乱说啊!”
诸葛乔只挥了挥手,示意知道。
姜维满腹心思地回到厅堂上。仆役们奉上茶水点心,他便食不知味地吃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马蹄声响,是诸葛乔回来了。
姜维连忙迎出去,却见诸葛乔纵身下马,神色古怪地回到厅堂里,还郑而重之地让仆役退开。
姜维亦步亦趋地跟着诸葛乔。眼看情形如此,他心中渐生惴惴,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下个瞬间,诸葛乔开始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拍打地板:“伯约你这个傻子!哈哈哈哈!昨日,昨日……哈哈哈哈……昨日里,父亲就是替关将军向你提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