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继位后的第一次日食,以“当食不食”的结局告终。
为了朝廷体面,为了安抚臣民之心,钦天监官不得不广征博引,将这次推算失误解释成“因新君德行感动上天,故免去了这次灾异天象。”
朱祁玉被摆了一道,自然对钦天监很不满,但这次刚好能为他树立形象,是以也只能认可了这个说辞。
许惇为了跪舔皇帝,还很不要脸的上书,请准许官员上贺表庆祝这次吉兆。
好在朱祁玉要脸,这种丧事喜办的事情他也做不出来,下旨各部官员不得上表祝贺,将此事压了下去。
解决了这个麻烦,许惇才有心思关起门,追究这次推算失误的罪责。
天文科由监副高冕掌管,在他的监督下,天文生们花费了大半个月时间,才推算出了日食具体时刻,结果却完全不准,此事他要负全部责任。
可高冕却觉得冤枉,这次推算日食他严格把关,所有容易出现失误的细节都经过他的确认,并没有可能疏漏的地方。
在救护仪式结束后,高冕就和几个擅于推算日食的监官紧急验算了相关结果,就连郭贵也特意从观象台赶回来,寻找推算失误的原因。
然而,经监官们分析后,并没有发现任何有错误的地方,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天文科使用的相关应数产生了误差,以至于在推算日食时刻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按原有通轨计算日食出现问题,郭贵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地方确实如儿子说的那样,需要进行修正。
但是,也不必像薛瑞那样激进的推倒重来,只需通过一些实际测量修正相应参数即可,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至于跟薛瑞的赌约,郭贵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全监上下几十号人耗费半月都没算准,他跟郭恒瞎折腾了十多天,能有什么结果?
不过,许惇却将赌约的事记在了心里。
这次旧通轨计算日食出现重大失误,还好有吉兆的先例可以解释,这才勉强蒙混过关。
可下次就不一定会这么幸运,万一出现推算日食失期的纰漏,导致没能来得及救护,这可就没有任何理由来搪塞朝廷了,他们这些监官难辞其咎。
想起薛瑞也计算了日食推算时刻,许惇忙回值房取出桌下压着的信封,拆开查看其上内容。
这一看,顿时让许惇惊讶不已,因为上面清楚写着:十月朔日日食,京畿地区不可见!
“莫非这小子真做成了?”
许惇想到这里,震惊的无以复加。
全监上下几百人,除了薛瑞自己,恐怕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能成功。
当时许惇听说,也将其视为笑谈,要不是郭贵要跟薛瑞打赌,他都懒得关注此事。
可从结果看,薛瑞的结果竟是准确的,这究竟是他误打误撞,还是他果真算出了正确结果?
为了确认这点,许惇让人去找薛瑞,要亲自过问此事。
此时,薛瑞却有些头疼。
先前,薛瑞算出了日食不可见,郭恒对这个结果将信将疑,因为他从父亲口中得知,天文科已经算出了朔日有日食。
虽然没有告知他具体时间,但可见和不可见,却完全是两个答桉,在他内心里,还是偏向于天文科的结果。
旧通轨虽然只是死板的套用数据,可这么多人算了半个月,总比薛瑞算了几天要更可靠一些。
然而,事实还真是出人意料,薛瑞以最精简的方式,计算出了最准确结果,这让郭恒佩服的五体投地。
为了学到这个本事,郭恒放下天文世家子弟的架子,打算拜薛瑞为师。
看着眼前端着茶盏,跪地拜师的郭恒,薛瑞一个头两个大。
要是别人这么真心求教,薛瑞说不定还真会考虑收下。
可郭恒是谁?
这可是郭守敬的玄孙,要是他拜薛元皓为师倒还说得过去,毕竟薛元皓有真才实学,可以教他一些东西。
虽说薛瑞名声鹊起,但到底也只是入监两个月的新人,若是收下郭恒做了徒弟,怕不是要被人骂死,说不定郭贵还得找自己拼命。
这徒弟,绝对不能收!
正当薛瑞发愁该怎么拒绝时,档房进来一个天文生,说监正要找他问话。
“嗨,监正找我肯定有要事,我必须得去一趟!”
薛瑞大喜,扔下郭恒就一熘烟跑出了值房。
到了监正值房,许惇见到他,热情的招呼道:“来来来,快坐下。”
“监正找我有何事?”
薛瑞已有猜测,却还是假装不知。
许惇开门见山,晃着手中纸张问道:
“你推算出的日食结果,用的可是你所说精简过的通轨计算出的?”
“正是。”
薛瑞点头确认。
“那往后的日食,都能用此方法精确推算?”许惇略有些激动的问道。
薛瑞为难道:“这个嘛,我也不敢肯定,恐怕还需要时间验证,毕竟修改的很仓促,有些地方还没有完善,说不定也会出现误差。”
这话他不敢说的太满,毕竟这时代的天文数据都不是很准确,自己虽然在尽力完善,但总有些地方会出现误差,要是不准岂不是打自己脸?
许惇却不在意,笑道:“这个无妨,你且将精简过的通轨拿给本官,有缺漏的部分,本官定举全监之力,帮你补充完整。”
“这老小子想抢我功劳?”
许惇的心思薛瑞一清二楚,说是帮自己完善,恐怕是觉得这精简过的通轨大有可为,才想着将其拿到手,到时候真被他完善了,这功劳怕是大部分都要被抢走。
不过,薛瑞却毫不担心,反而高兴道:“有监正这话,学生就放心多了,监正且稍等,学生这就取来。”
“好好好,本官拭目以待!”
许惇高兴极了,没想到薛瑞还真是上道,他刚才还担心薛瑞会跟自己翻脸,没想到答应的这么爽快。
看来,以前自己做的顺水人情,现在终于有了作用。
很快,薛瑞就将一叠稿纸取来。
许惇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内容确实和旧通轨不同,这便是薛瑞所说的精简版本!
“不错,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虽入监不久,就弄出了这么大名堂,可见这天文历算的本事不低。
也就是你年纪太小,资历不高,要不然仅凭此功劳,本官就能保举你个从九品还是没问题的。”
许惇翻阅着内容,这些费而不惠的话也是脱口而出。
“监正,千万别,学生可不是做官的料!”
薛瑞不知许惇究竟有几分真心,可他却从来没有当官的想法。
他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要是给他升职加薪,咸鱼生活就会离他远去,以后还怎么躺平?
许惇却以为他在谦虚,放下稿纸道:
“钦天监官不同于其他衙门的官员,只要有真本事就能胜任,你放心吧,待过个三五年,就冲你积下的功劳,做个五官司晨还是没问题的,本官看好你。”
“额,那多谢监正抬爱,学生不胜感激。”
面对许惇许下的空头支票,薛瑞也只好做出感动模样。
“行了,你且去吧,本官先看看这些底稿,看要怎么完善才好。”
许惇拿到精简版通轨,也没心思继续敷衍薛瑞,找借口将他打发了。
待薛瑞离开,许惇忙坐到书桉后,开始细看其中内容,他要是学会了这个方法,就能照猫画虎,将其他几部通轨精简。
到时候,功劳薛瑞占小头,而大头却在他这边,有这颠覆性的功劳在手,就算本监升无可升,但挂个太常寺卿,鸿胪寺卿,甚至礼部侍郎衔,也是有机会的!
可惜的是,许惇算盘打的震天响。
当他真正开始研究这部精简版通轨时,却发现很多地方看不懂,甚至他都搞不明白有些结果是怎么算出来的。
作为钦天监监正,许惇自认为在天文历算本事上不输于监中任何人。
甚至连旧通轨的计算过程,他都在早些年间研究透彻,跟那些只知道代入数值计算结果的天文生不同,他是真正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人。
但是,薛瑞这精简版的通轨,却真正难到他了。
“一个毛头小子都能算出来的东西,本官岂能算不出来?”
许惇不信这个邪,提笔写画起来,可惜直到下值,也没任何进展。
为了早点参透其中奥秘,许惇在下值后将底稿带回了家,打算抓紧时间研究。
次日,许惇很晚才到钦天监。
让官生惊讶的是,许惇面色憔悴,还有很重的黑眼圈,好像十分的疲惫。
刚到监中,许惇就阴着脸让人把薛瑞叫来,说有事要找他谈话。
见到顶着熊猫眼的许惇,薛瑞好奇道:“监正,您找学生有什么吩咐?”
“啪!”
许惇将稿纸摔在桌上,脸色铁青道:“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莫非是在湖弄本官?”
“监正,学生冤枉,这就是精简过的通轨啊!”
薛瑞叫屈道。
许惇一脸不信,问道:“那你这里面精简的计算方法,为何与本官以前见到的都不同?”
“嗷,监正说的是这个啊!”
薛瑞恍然大悟,解释道:
“不瞒监正,这其中一些不同地方,是学生自创的计算方法,可能有些晦涩难懂,不过要是弄清原理,就能触类旁通,再也不会被难住了。”
“你自创的方法?”
许惇微微一怔,中国古代数学流传至今,已经有了极大发展,而钦天监是用到数学最多的地方,可以说,这监中大部分官生都是深造过的数学人才。
可是,这一两百号人中,还从来没出过能自创计算方法的人才,现在薛瑞说出来,让许惇都觉得他是在吹牛。
不过,薛瑞说的这么信誓旦旦,让许惇又有些动摇。
他对薛瑞还是有些了解的,这小子可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这次高调和郭贵打擂,肯定有一定把握。
再加上前次日食推算无误,说明这新通轨有可取之处。
说不定,这其中还真有他自创的计算方法?
许惇很想问问那些自创方法究竟是怎么来的,可让他放下身段求教一个半大小子,这事还真有些抹不开面子。
思来想去,许惇决定先将薛瑞打发了,再花点时间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得到有用结果,于是道:
“难怪本官觉得有点奇怪,原来是换了计算方式,既然这样,那本官也只得换个方式看了,你先回档房去吧,本官要好好研究一下这其中有没有重大疏漏。”
“那学生告退了。”
薛瑞退出值房,脸上却露出一丝窃笑。
其实,有地方是他故意省略的,就是为了防止监官来摘果子,郭恒就是因为想学这部分东西,才甘愿拜他为师,以弟子之礼侍奉茶水。
打发走薛瑞,许惇放下手头工作,认真研究起薛瑞自创的计算方法,可算了一上午,连宣纸都用了几十张,却还是一无所获。
没办法,许惇只好召集几个监官,来共同参详这本精简版通轨。
既然自己没能耐独吞,那就只有把功劳分润出去,集合众人之力,将其突破。
到了许惇值房,高冕拿起桌上一张手稿,不禁皱眉道:
“监正,这似乎有点像日食通轨的内容,只是,上面却有很多错漏之处,该不会是抄错了吧?”
“这并不是咱们用的日食通轨,而是薛瑞交给本官的精简版通轨!”
许惇目光在众人脸色掠过,发现他们极为惊讶。
高冕闻言,将稿纸往桌上一拍,怒道:
“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要跟灵台郎打赌,我看他是怕输了,这才胡乱写了一通,想蒙混过关。”
许惇苦笑道:“本官何尝不是这么认为,然而,他却用这精简版通轨,算出了前日的日食正确时刻!”
“果真?”
几个监官大惊,忙拿起桌上稿纸细看起来,这精简版通轨要是真能计算出日食正确结果,他们这些官员就能省下不少时间。
可惜的是,他们也跟许惇一样,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这其中部分计算方式,他们别说看懂了,就是见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薛瑞是怎么弄出来的。
研究半天,众官员依旧一筹莫展。
正当此时,郭贵匆匆赶到。
许惇高兴道:“郭大人来的正好,我等正等你呢。”
“监正,听说薛家小子精简的通轨算出了日食正确结果?”
郭贵都没心思行礼,焦急的问道。
“事实就是如此,郭大人乃天文世家子弟,想必对算学一道十分精通,且看看这其中有些地方是怎么算出来的吧,我等都看不出个名堂。”许惇苦笑道。
在元明时期,郭家一共出了两位有名的数学家,一个是郭守敬,另一个是其孙郭伯玉。
作为郭家子孙,郭贵在数学一道上,自认为十分精通,可当他仔细研究精简版通轨时,却有诸多不解之处。
以他的学识来看,这些地方并不像高冕等人认为是薛瑞在胡诌,而是有一定的数理,之所以看不懂,只不过是因他们学识有限罢了。
良久,郭贵才叹口气,对众人道:
“各位大人,看来我等要放下身段,虚心向薛瑞请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