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划过,92年的某一天早晨,一家人享用着与往常一样营养丰富的早餐。行初喝着热牛奶,听父亲手拿报纸,时不时念上几条,说说自己的见解。
“……华国的新闻啊,有个政府单位带领团队制定了多个建设方案的王牌工程师,被家人指为精神失常……在精神病院医护人员前来带走他的时候,挥刀砍死三人……啧,后来还为此出动了警察,抓捕他的时候在他家地下室内发现了一个被囚禁的未成年人,而这个工程师也在几天后自杀而亡……”
“天哪,囚禁未成年人?!”母亲掩着嘴惊呼:“真是太可怕了,这种变态……”
“华国真是个让人担忧的国家……”
“我们国家也经常发生这种事吧……”
“小初以后出门也要小心……”
“呃?”行初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接过报纸看了两眼,随即皱起了眉:“……后来根据调查的深入,这个名叫秦耀德的男人似乎在案发前一段日子里就表现出了很多异常行为,比如抢劫、纵火、裸奔、跳粪坑,对母狗做奇怪的事情……”
还没念完,手中的报纸就被家长们抽走,扔到了一边。
事情因为遥远的地域差距而变得无关痛痒,最多只是叹息一声世风日下,却不知道故事中的主角所经历的喜怒哀乐。
子昕失踪以后,罗父彻夜不眠地外出寻找,而同一时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莅临了环江。
长途跋涉让人身心疲惫,更何况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宋煜白要睡不睡地倚靠在车窗边,饱经世事的眼睛欣赏着沿路的风景,突然,一道身影从他的视野中一闪而过,老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忙指挥司机调转车头,拦住了那人。
他打开车门,好像不确定似地打量着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对方避无可避,无奈地先开了口:“前辈。”
“你是……Mathias(神赐)?!”
短暂的相认,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交谈,代号为神赐的男人神色匆忙,谢绝了他的挽留,宋煜白的好心情却并没有被破坏,回到在环江置办的老宅后,便迫不及待地向中央军方的好友去了消息,告诉对方自己偶得了越战英雄‘神赐’的消息。
满腔失而复得之心的老人挂上电话,已经开始憧憬起‘神赐’回归后的大好前景,却不料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一群间谍摘下了头上的窃听设备,把这一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汇报了上去。
困于地下室的男孩发出的微弱求救信号通过大哥大终于被人接收到,代号神赐的男人把抄录着信号波形的稿纸在面前放平,刚要拿起电话操作些什么,一声几不可察的碎响陡然传来,微声手枪的子弹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从男人的背后当胸没入,血色在面前的桌上炸开,仿佛一刹那被抽去了力气般,罗父毫无防备的身体沿着桌面缓缓倒下。
刚刚拿起的电话话筒从手中滑落,被弯曲的电话线挂在桌沿,垂落着,一晃一晃,从里面发出嘟嘟的等待拨号的忙音。他倒在地上,五官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扭曲,一只手却努力地抬起,想要抓住那只话筒。
两个全副武装的特种兵出现在屋子里,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竟然没有击毙……乔治,你的射击课需要重修了。”
“哼。”另一个发了声鼻音,举起黑色的枪杆,顶到了地上人的额头中间。枪口下的瞳孔倒映着那两张戴着头套的人脸,凝聚着强烈的不甘和哀求。
“给我一分钟……”
“砰——”
……
“清理现场吧。”
……
直到来年,罗子昕从秦耀德手里脱困以后回到家中,见到的就只有空荡荡的布满灰尘的屋子。
男孩寻遍整个小镇,四处打听父亲的下落,却得不到任何线索,那人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一样,无声无息,再也难觅行踪。
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加上被困一年造成的心理阴影,男孩渐渐不再愿意与外界交谈,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他作伴的只有那台经过改装后的LASER电脑,因为LASER电线缠绕的外形,自嘲地起了个ID名“Octo”——像章鱼一样……不久后学校就因为长期旷课而遣退了他,周围的邻里同情中夹杂着家长里短的指指点点。
姐夫梁章时常带着吃食来接济,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就结束了,后来在流言蜚语中听说是引起了女方的猜忌,已经带着未婚妻搬到了市里,才知道原来他罗子昕在外的名声已经彻底被秦耀德毁了,口口相传之下,离奇难听的谣言比比皆是。
宋煜白听说了罗辉“失踪”的消息,一次特地来家中看他,带着收留的意思,却在看到子昕电脑上入侵官方系统的界面后,叹息着摇头离去。
“这个人,我没法把他留在身边。”
他不知道,那时候的男孩,只是试图通过网络,寻找父亲“失踪”的真相。
92年下半叶,生活难以为继。是年十四岁的Octo把LASER完全拆解开,最核心的零部件放进背包,混在人群中坐上了离乡的火车。
初到异地,遭遇抢劫,落得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之下,听说了一个电话抽奖节目,中奖者可以得到五百元的奖励。沉默的少年摸摸自己的肚子,利用公共电话入侵了系统,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那笔奖金,换来了热腾腾的晚餐和温暖的一席之地。
93年的时候,戚行初按着身边长辈们的期望,沿着既定的人生轨迹,如愿考入圣迭戈加利福尼亚大学攻读工商管理。
当时又怎能料到,入学之后不久,一场令人始料未及的不幸却已悄然而至。
毫无预兆地,那天客户们就这样突然闯入家中,父亲被人拦在车库,母亲躲在房间里反锁着哭泣,佣人在电话里语无伦次,赶回家时,迎面一群人拥上来:“他是少东家!”
“满18岁了吗?”
“满了……”
“别让他跑了!”
客户的私密信息无端泄露,暴露于公众面前,当然也无可避免地被他们的敌对公司捕获,项目数据名不副实,订单下达后却拿不出足够的资金,公司给不出明确解释,事发之后,造成的损失只能自掏腰包。
交给警方立案调查,从事情爆发时隔半年才得到确切的结论——公司的信息系统遭到了黑客入侵,当时很多国家的企业、工会、甚至政府的网络系统都有发生类似的事情,各国警方正在齐力追捕那些或那名作恶多端的黑客。
业界掀起一片恐慌浪潮,国家的网络安全部队也被惊动,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抓捕黑客,终于,一些蛛丝马迹浮出了水面——
Octo,黑客的名字。是的,犯下这累累罪迹的,仅此一人而已。
而确认了身份后,Octo依然在逃并没有被抓住,似乎是知道了这些公司正为了追捕他而不遗余力地向警方提供线索或者雇佣安全专家对付自己,黑客时常去而复返,把那些安全专家们像猴子一样戏弄一番,再把公司的信息系统搅成一团浑水后方才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盯上报复般,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入侵,请来的所谓安全专家们却束手无策,损失了钱的受害客户们不会管你“抓不到罪犯”的困境,照样咄咄相逼要你弥补他们的损失,公司需要维持每天的正常运作,无奈之下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只一年不到的时间,本来就不算大的公司规模已经缩水泰半。
万万想不到的是,因为不胜其扰,从小尊敬的父亲竟然为了躲避缠身的债务而远逃国外,丢下母子两人相视愕然,无言地看着家门被催款人从外面砸开。
从此,仿佛从云空失重坠落,从来无需担心的生活负担陡然落在了这个十八岁少年人的肩上,几乎把他压得喘不过气,公司产业托人变卖,就像当时无数个不起眼的小公司一样,无声无息地轰然倾颓。
因为这一系列变故,不得不同时做着数份兼职,日夜奔波的戚行初怎么可能不痛恨这个代号Octo的黑客。而同时,另一股强烈的情绪难以抑制地涌现——为什么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罪行?
他们就像无助的羔羊一样,被随意地圈养在破陋的羊圈里,只要黑客愿意,没有人能反抗,只能待宰。那时候,是多么多么希望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出来,为他们支起一片保护的天空……但是最终没有人,或许不能,或许不想,或许不敢。
认命吗?
不,绝不!
94年10月,他通过一系列手续,以优异的成绩从工管系转入圣迭戈大学的网络安全系,开始埋头钻研计算机攻防技术。
母亲担忧地问,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是不是太勉强了?
师长拦住他,你在这门学科没有基础,万一学不好呢?
辅导员惋惜地劝,你如今家里遭逢变故,可作为工管系数一数二的尖子生,靠拿全额奖学金完成学业才是唯一的方法,换了专业,你确保还能拿到奖学金?恐怕到时候就连拿到学士学位都成奢望。
行初说:“还有谁能帮助我呢?”
他说:“相信我。”
他要做的,不单单是换一个专业,听不同的课程那么简单,这些用来对付拥有高超技术的黑客远远不够。圣迭戈大学坐拥世界顶尖的超级计算机中心(也就是94年圣诞,凯文米特尼克入侵的地方),配备从世界各地网罗来的信息专家和最先进的设备,他将充分利用这片富饶的土壤,竭尽全身的每一分潜力,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成长到能够与Octo相抗衡的程度。
不久,在戚行初的学生账户中,突然收到一笔匿名赞助款,数额足以支持他完成大学四年的学业,不必为生活的窘迫琐事所忧,行初惊愕之余,努力打听究竟是谁在危难时刻对自己伸出援手,然而校方却对此讳莫如深,只是向他转达了对方的一句话:
“——给你一个机会,投入全身心地去做。”
同年,钟表国苏黎世,一场旷日持久的数学盛宴拉开了序幕。
偌大的会场中,记者的照相快门闪烁不断,人声熙攘,学术报告台上灯光璀璨,但假使稍加注意,却能发现时不时有坐在位置上的人扭头往一个角落望去,转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循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会场比较靠里的一个位置,因为远离甬道,从这里离座需要途径很多座位的相让,所以来去很不方便,坐在这里的与会者通常不被安排上去演讲。
而就是这么一个位置,如今却坐着一个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角色。
那是一名异常年轻的少年人。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刚刚开始拔高的身形看上去像是一棵劲竹,梳理整齐的棕色头发显示着主人的得体从容,灰色的眼眸波澜不惊,自始至终都微微咬着的下颔让他俊美的面容看上去像是凝了一层寒霜。
周围人用或惊叹或不屑或嫉妒的眼神望着他,时不时交头接耳,如同故意的一样,即便被人听去也不加以掩饰。
“他就是历届以来第一个受邀来到这里的未成年人,那个澳籍华裔?”
“我看就是了……”
“真是不可思议……”
“呵,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来旁听而已,根本没有上去演讲的资格……”
“也是,估计连听都听不懂,菲尔兹奖更是不要去想啦……”
“说到底,不过是布鲁赫主席拿来宣扬自己爱才品德的工具而已……”
“啧啧……”
身边前后悉悉索索,而这名少年却像是雕塑一样,挺直腰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大会持续数个小时,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听到了最后。
当天的大会落幕,郑修随着人群走出会场,冷然的脸庞微微抬起,彼时夜空浑然一色,没有半点星光,一个接一个语笑晏晏的人与他擦肩而过,坐上各自的代步工具翩然而去。
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瘦瘦的中年司机用一个单音招呼了下,他微微摇头,移开了视线。
出租车夹带着尘烟驶离了视野,空来空往,世事人情,无根浮萍一样。
身后传来幼童的咯咯笑声,他转过身去,中年华裔夫妇把手中的三岁小孩交给了少年,就和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学者走到一边,双方面带笑意地谈论着什么,郑修认得那老人,是数学家大会主席布鲁赫。
“我可以安排他去往普林斯顿大学研修。”
“那学费?……”夫妇俩面露犹豫。
“只要那孩子给出成绩,可以获得比学费还要多的奖学金。”布鲁赫面上笑着。
“真的?”
“前提是,他必须挂名成为我的学生。”
“哥……哥……”怀中的小女孩软软地叫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低头看她。
“妈咪和爹地在干什么?”女孩问。
“做生意。”郑修说。
正在这时,还未散尽的人群突然响起一片喧闹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天空中十来个小黑点夹带着电动马达的嗡嗡声向这边飞来,很快那些飞行物就在繁华的霓虹灯光下显露出原来面貌,赫然是一架架遥控小飞机,同一时间,地面上一群年轻人手中握着遥控器,一个似乎是领头模样的青年喊道:“就在这里降落吧,今天的试飞很成功!”
“遥控飞机爱好者嘛……”人们见怪不怪地摇摇头,很快就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郑修放下妹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臂,与此同时,一架小飞机却“啪”地一声直直撞到了他的怀里,少年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接住,四面环顾寻找飞机的主人,然而等了好一会儿,爱好者们早已结伴离去,却始终没有人前来把飞机从他手里收回来。
而怀里的电动小玩意也很快就耗尽了马达,归于平静,他低头仔细打量,发现飞机上竟然绑着一部手机。
想着或许能通过它找到联系人,郑修取下手机,翻开上面的通讯簿,里面却只保存有一个电话号码——
署名:Octo。
数学家大会会场的街对面,一家宾馆的客房内,临街的窗户大开着,清凉的夜风肆意地灌进房间里,把倚窗而坐的人影发丝吹乱,那人一条腿曲起踩在窗框上,左手臂弯抱着笔记本电脑,敲下最后一条指令。
“成功……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