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出东方一直到远山衔日,一条路,木云来来回回寻了三五遍,什么也没找到。当来路彻彻底底隐于黑夜,他下意识地抬头望月,看到月光隐在乌云之后,渐渐地,云影暗换,被月光染亮,又渐渐飘远,散于天际,不见了踪迹,天蓝月饱满,没有丝毫遮掩地明亮着,这满满的月华啊,该有多少能量供人吸收。
他轻轻地叹息,像无心的风拂过柳枝。他怔住了,忽然意识到,他刚刚叹息了,内心虽然依旧没有丝毫波澜,可他叹息了,为了谁,他自然知道。他观照自我,瞬间发现这两天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抬头看月,估量着它醒来的时间,等它醒来的时间回忆着和它往昔的时光,规划者它醒来如何投其所好,逗它开心。
“我是怎么了?”他端坐在地上,“一个人能够因为别人而把自己忘掉吗?如果我把自己忘掉了,我岂不是很危险,谁会记得我,谁会像我珍惜自己一样的珍惜我?”
“大头会的,”他终于理清了思路,“我帮它是在帮我自己,因为它会陪着我,跟我聊天,它不会不理我,会帮我,会替我出头。它现在需要我的帮忙,等它恢复健全了,它可以成为我的倚靠,它那么聪明,又仗义,它还答应帮我取悦父母,它还答应教我占测因缘。”
“因缘?!”想到这两个字,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急匆匆往狐歧林奔去。
此刻,狐歧林中,谷主端坐在大厅,一脸肃然,狐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心事重重。
忽然,小青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声嚷道,“大公子回来了,回来了,带回了小主儿!”
谷主和狐隐脸上同时露出笑容,一起往门外迎去。
大公子狐修带回的小主却是狐蒙,正是谷主狐兮的胞弟。狐蒙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脸上身上都有血污。见了狐隐和狐兮,他撅了撅嘴,终于还是忍着没哭,极力挺直了身子,装出没事的样子,倒把狐兮心疼得落了泪。
四人进了客厅,狐兮让人带狐蒙去沐浴换衣,狐修见狐蒙走开,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了狐兮和狐隐,问道,“我跟他们谈判了数次,他们不肯放人,你们做了什么,他们会主动放人?!”
狐兮和狐隐对视一眼,心虚地低了头。
“你们加入了他们?!”狐修追问道。
“没有,”狐兮道,“我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你不让我们参与,我们不敢!”
“那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狐修急切问道,“他们不是省油的灯,肯放出小主,你们付出的代价一定比小主大得多!”
“不会不会,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比我弟弟的命重要!”狐兮道,“他们要狐二哥肩头上的骷髅头,我赚来骷髅头,狐二哥给他们送了去!”
狐修听了一愣,狠狠地说道,“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看到他们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听?!”
狐隐扯着公鸭嗓子道,“大哥,这不是事情紧急吗,小主被关了两天了,我们听说在里面时不时遭打,小主儿体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象秀谷谷主的血脉可就断了。可巧今儿下午我在大街上被人认错了,回来跟谷主一合计,猜出是他们悬赏的那骷髅头到了,所以连夜去找,可巧就让我们找着了,所以我跟谷主就演了出双簧,把那骷髅头赚了来,送出去换回了小主。”
他话音刚落,狐蒙穿着肥阔的素服走了过来,三人见他来了,都住了嘴。狐蒙丝毫不在意,说道,“我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我起得早,明日也不吵你们了,今晚就当跟你们告别了。”
“你还要走?”狐兮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哭还是笑,“你知不知道我们花费了多大气力才将你救回来的?”
“是啊,小主,你在外面坑蒙拐骗,用粗制滥造的皮囊哄人,既赚不足钱银养活自己,又招来人的打骂追杀,而且还败坏了我们象秀谷的声誉,你何苦呢,”狐隐也跟着劝道,“你留下来,至少人身安全有保障,又能衣食无忧。你要喜欢制作皮囊,我们谷中最优秀的制作师争着上门做你师傅,你为什么非得选一条吃苦受罪的路呢?!”
狐蒙看了一眼狐兮,望着空阔舒适的院落,说道,“为了血统延续,纵使再眷恋,又如何?况且漂泊在外,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快乐胜似神仙。”
“你醒醒吧,别再被爷爷蛊惑了,”狐兮突然落泪,说道,“你在外面受罪,我在这里受罪,你把你该承担的责任全部给了我!这不公平,你不能因为一个疯老头......”
“爷爷不是疯老头儿,是你们太庸俗,太短视,不懂他的智慧!”狐蒙抬高音量,打断了狐兮的话,“人人生而负重,你们想要的是象秀谷的统治权,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荣耀,我想要的,是保全我们高贵的血统,我们各自安于心之所欣,各自也承受追寻的苦痛悲喜。若是有缘,我们临终前再聚于此,若是无缘,后死者坐到先亡者坟前来上柱香,不负今生同祖同宗之谊,也就罢了。”
说罢,他扫视了在场的人,昂首挺胸,走进了为他准备的卧房。其他三人尚在感伤震惊之中,他忽然从房里探出头来,说道,“我本不该说,但终是放不下,那骷髅头我多次相见,它确非寻常,我知你们没缘由施恩于它,但别忘族中箴言:从你手中递出的刀剑,终会刺穿你的胸膛。”
说罢,他掩了门,门里门外,悄无声息。
三人在大厅中面面相觑,木云则坐在庭前的房檐上隐于绿竹尾尖,将他们的对话悉数听去。
他有心下去问大头的下落,却盘算着他们三个人,若是着意不说,跟他们硬拚,自己占不了便宜不说,只怕大头的下落也打听不出。他正盘算着,忽见又一个小青衣从门口处匆匆跑进来,禀道:“二公子,昨晚那三人又来了!”
“哪三个人?”狐隐问。
小青衣一愣,说道,“昨晚您走了不久,他们就来了,等了您一个多时辰,我今早跟您说过。”
他正说着,三个人走进了大厅。却是木雷带着青豆儿和巫芙来了。
木云看着他们,下意识地往竹影儿更深处挪了挪。
“在下轩辕山木雷,”木雷见狐修站在前面,对他稽手一拜,“因二弟走失,冒昧前来。”
轩辕山木氏赫赫有名,无人不知,狐修听他来自轩辕山,又见他器宇轩昂,遂回礼道,“不知令弟是谁?我们又如何帮得上忙?!”
“我二弟木云,至于长相嘛,”木雷指着狐隐道,“这就是我二弟的样子。”
狐修微微一笑,扯下狐隐肩头的骷髅头,递给木雷,木雷接过一看,却是黏土粘的假骷髅。再看狐隐肩头,一个大的窟窿。狐修双手一点,一道紫色的星光闪过,皮囊碎裂成飞沫,露出一个方脸长眼塌鼻子的男子,正是狐隐的真容。
“我二弟喜好穿戴各色皮囊,越是标新立异,他越是爱不释手,”狐修道,“误导了木兄弟,还望见谅!”
“也不算误导,既然能仿造出我二弟的形貌,狐家专属的画师想必见过我二弟,不知可否请出画师一见?”木雷道。
狐修望着狐隐,说,“二弟,不知哪位画师给你画的这造型?”
狐隐面露难色,对大哥道,“是花枝叔画的。”
狐修听了,对木雷说道,“花枝是游方画家,行踪不定。”
“啊,听人说,他这段时间都在神农山,您若是找人,去神农山准没错,”狐兮说道。
木雷听罢,谢过便走。
狐隐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儿门外,问狐兮,“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他弟弟明明就在象秀谷。”
狐兮冷笑道,“我们刚刚得罪了他弟弟,你想让他们兄弟相见,合力来报复我们?!”
“大哥,这么晚了你还回去?”狐隐看狐修要往外走,忙问道。
狐修蹙眉道,“我还有事,你们只管睡下。”
说罢,他自离去,狐兮和狐隐也各回各屋。
木云等一切安静,各屋里熄了灯,轻轻跃下,猫着腰,摸进了狐蒙的房中。
木云一开门,清风扑面,他在身后关了门,发现房中开着窗子,帘子没拉,清明的月光倾泻而来,房间的一切幽灰可见。床上空落落的,并没有人,呼噜声从地板传来,木云转过床去一看,见狐蒙身子摆成一个“大”字,趴在地上,睡得正香。
木云见桌上有蜡烛,遂掏出火折子点亮,端着蜡烛,跪在他的身边,揪住他的头发,抬高他的脑袋,然后松手,脑袋重重落在地上,他“哎呦”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烛影重重中,一张灰白的脸,他只当自己是做梦,打了个哈欠,扭过头去继续要睡,却似乎觉得这梦过于真实,又扭过头来,望着那张脸。
“不许叫!”木云见他圆睁了眼,长大了嘴,忙出声厉喝。
狐蒙自己捂了嘴,滚到床脚边,坐了起来,又凑上前一看,小声说道,“原来是你!”
“大头在哪里?”木云问道。
“你们两个形影不离的,我该想到你能来此找的......”狐蒙笑着开始絮叨。
“大头在哪里?”木云打断了他。
“哇,你这么没耐心,”狐蒙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象秀谷的地理形势,就像......”
“大头在哪里?”木云又一次打断了他。
狐蒙慢悠悠说道,“出了门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会看到一片湖,在湖的对面,有一片松树林,林中有个象秀居......”
“大头在那里?”木云再一次打断了他。
狐蒙耐着性子点点头,“我有必要告诉你,那里......”
他话没说完,木云已经从窗子飞了出去。
狐蒙站起来,走到窗前,倔强地把话说完:“那里很危险,你小心点......”
他说话的声音如同木云就在面前,等他说完,木云早已经消失在夜空中了。
“仗义,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跟你做兄弟啊!”狐蒙望着他消失之处,幽幽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