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修沉潜进松湖,轻车熟路,钻出黄泉,来到鬼方。刚走出曼珠沙华花丛,就见迎面一群鬼兵气势汹汹奔袭而来,吓得他忙俯身藏在花丛中,快速游动着窜进黄泉,只露了双眼窥探着。
但见这群鬼兵脸色白似雪,头发火红,好似云菇竖垂着。他们端起矛戈在花丛中乱捣,寸土寸地地找寻着什么,眼见得有几个近了黄泉,狐修忙潜进泉底。他在泉底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一个身影儿,心下一惊,仔细一看,那人却是黎宽,却见他纵身一跃,浮出泉面。狐修大惊。
黎宽抹干净脸上的黄泥水,冲着岸上的鬼兵哈哈大笑道,“雪叔叔,这黄泉水我从东游到西从西游到东,没见着一个活物儿!你们可以放心啦!”
原来,岸上的鬼兵来自于雪菇部,是善用火的部族,但不谙水性。因为老牛鬼突然失踪,鬼王责成雪菇部寻找,为首的兵长雪宁年轻有为,做事干练,两三日功夫已经找遍鬼方,却不见老牛鬼,现在只剩了黄泉边,他们便重金请了熟悉水性的黎宽潜进黄泉中寻找。
雪宁听了黎宽的话,来到黄泉边,垂头盯着黎宽,笑道,“宽小哥儿,你再仔细找一圈儿,若是寻了老牛鬼出来,不只是帮了我的忙,更是帮了鬼王大忙呢,到时候,鬼王加官晋爵,重金封赏,你可就长脸了!”
“我找了好几圈儿,这里面没有我也不能变出来啊!”黎宽上了岸,脱下衣服甩着水,“你可说过了,只要我帮忙,就一定有钱的。”
“少不了你的,”雪宁笑着,从怀里掏出些黄灿灿的金箔放到黎宽身旁,“你说说你,你也是女良族的种儿,怎么就没有一丁点儿你们家族的脱俗之气呢?”
黎宽冲他做了个鬼脸儿,兀自甩着衣服,也不知是有意也不知是无意,径折了曼珠沙华的茎扔进黄泉水中。又搜了一阵子,雪宁终于收队离开,狐修扔掉手中借以伸出泉面呼吸的花茎儿,从水里探出头来。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黎宽双腿拍打着泉水,悠悠然盯着狐修。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狐修扫视四周,见鬼兵没了踪影,这才放下心来,“我有紧要事要见鬼王。”
“我姐姐的朋友?我怎么没见过你?”黎宽笑道,“姐姐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
狐修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姐姐的弟弟?”黎宽露出抓住人把柄的狡黠,那神色和可可如出一辙。
狐修见他人小,也不肯与他十分周旋,笑道,“我自然有我知道的途径。”
说罢,也不再理他,径自往鬼王宫走去。
黎宽哪肯放他走,跳起来追上他,“你说清楚讲明白,我怎么会认识我姐姐,我姐姐现在何处?!”
狐修急着找到鬼王,也不搭话,甩开他就大步流星向前走去。黎宽又追了上来,不依不饶问个不停。狐修被缠不过,说道,“我去见鬼王,等见了鬼王,把你要知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你听好不好?”
“你现在边走边说就是,”黎宽拽了他的衣襟,“说话又不碍着你走路!”
狐修见他有求于自己,越发拿捏不肯讲,只要吊他胃口,黎宽急得上蹿下跳,眼见到了鬼王宫前,他真急了,拽着狐修的胳膊,不让他进去。但是,一个孩子哪有大人的力气大,眼看狐修挣开了自己,黎宽只得喊道,“你进去就出不来了!”
狐修只当他说谎,仍迈着步子前行。黎宽又喊道,“老牛鬼偷了鬼王的宝带逃走了,鬼王正在气头上,进去见鬼王的臣子十个有九个被砍了头,你要不信,你就只管进去!”
狐修听了,将信将疑,但还是坚定地住了脚。他眼眸一转,换上笑颜,“你代替我进去见鬼王,若是你肯,我便告知你姐姐下落。”
“你先告知我姐姐下落,”黎宽道,“我知道了姐姐的下落,死也瞑目。要不然,我贸贸然进去,死在里面,姐姐的下落也不知,我就惨死了,死不瞑目。”
狐修想了想,他说得甚是有理,便道,“你姐姐在人间,她安全得很。”
“没骗人?!”黎宽眼睛瞪得又圆又亮。
“当然没有,”狐修道,“这下,你可以进去见鬼王了吧?”
“你有何事要见鬼王?”黎宽问。
“绿枝中了七星散,”狐修道,“你进去禀告鬼王,向他求解药!”
“哦!”黎宽不疼不痒地应了一声,拔腿就走。
“喂!”狐修见他朝鬼王宫相反的方向走,一把扯住他,“你答应我的!”
“我是小孩子,命寿长得很,才不要去送死,”黎宽狡黠地笑着,“你年纪比我大,你死好过我死!”
“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狐修被耍弄,气得跺脚。
“是啊,我就说话不算话!我就出尔反尔,怎么样,你咬我啊,”黎宽扮了个鬼脸儿,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狐修气得当场石化,有心要进鬼王宫,又担心黎宽那小滑头说的是实话,要不进鬼王宫吧,他又无处可去,无人可依。正踌躇间,忽然想到,可可的父亲黎岳看上去老实忠厚,又兼了自己跟可可的交情,想来,他可以助一臂之力。念及此处,他忙转身,按着记忆中的方位,往可可府邸走去。
远远看见曼珠沙华样的府邸,狐修急奔而进,进了门,可真是冤家路窄,迎面就看见了黎宽。
“喂,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找我爹告我的状?!”黎宽伸开双臂拦着他。
狐修道,“小孩儿家家的,要有点礼数,你之前骗我我不跟你追究,现在找你爹有要事商量,你别没大没小没轻没重,坏了大事,你担不起责!”
“你可别吓我,因为我最不怕被吓,”黎宽笑道,“我不喜欢你,我爹爹也肯定不喜欢你,你还是快点走吧,被我一个小孩儿家家的赶走你还有几分面子,若是被我爹出来赶走,你可真就没面子了!”
“我是大人,不跟你这孩子一般见识,”狐修说着,推开黎宽,径自穿亭廊过回院儿,往正厅而去。
“爹,爹,爹!”黎宽就跟在狐修左右,大声嚷嚷道,“爹爹,有坏人闯进我们家门了!”
在他的大呼小叫中,就见一人从厅堂走了出来,正是黎岳。他把黎宽拉到自己身边,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大呼小叫,随即,习惯性地俯身抱拳,恭恭敬敬笑问,“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来此有何贵干?”
狐修忙回礼道,“我是令爱可可的故交密友,她现在在人间。”
“小女有何言信请您传达?”黎岳忙问道。
狐修摇摇头,笑道,“这次来,倒不是受令爱所托。实不相瞒,我跟绿枝一起去找可可,可可是找到了,可绿枝中了七星散。她奄奄一息,嘱托我前来向鬼王求解药。”
“向鬼王求药应该去鬼王宫,不知您来此处是何缘故?”黎岳问道。
这时,黎宽捂着嘴巴偷偷笑道,“爹,他怕死!他知道鬼王现在火气大,不敢去见鬼王,所以跑来找您,想让您做他的替死鬼。”
三人正说着话,狐修突然瞥见一个袅娜的身影从厅前的回廊后一闪而过,闪进了大厅。黎岳在狐修眼神初动的刹那已经扭头,他显然也看见了那影子。
“宽宽,送客,”黎岳说着,也不及跟狐修打招呼,径自窜进大厅。
“快走快走!”黎宽推着狐修就往外走。狐修假装毫不在意,自顾自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黎宽见他出了府门,转身匆匆往大厅奔窜。
狐修也忙转身,又进了府,躲在大厅门外,悄悄窥探。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管出声,又何必偷偷摸摸,”黎岳对一个人说道。
那人背对着黎岳,穿着宽大的连帽斗篷,从身姿看,似乎是个女子,听她开口,声音柔而不弱,一字一句,颇有分量,“我要女良族的飘带和黄花!”
“娘,你不想要姐姐了吗?”黎宽转到那人面前,带着哭腔道。
“宽儿,你姐姐与我们缘薄,这是命中注定!”那人的声音柔和了些。
“如果是命中注定,那我们就改命啊!”黎宽道,“凭什么要我失去姐姐,凭什么是姐姐牺牲!我不舍得!我不要这样的命中注定!”
那人推开黎宽,来到黎岳面前,现在狐修看清了,是一张椭圆的玉石一般的脸,神情凄怆,眼角含泪,仰望着黎岳。
黎岳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任她百般挣扎,只是不松手。黎宽也走上前去,双手抱了娘和爹的腰,把脸贴在娘的后背。三人抱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到让人怀疑是否是永恒。
“我要的很简单,就是每天醒来娇妻在侧,儿女萦怀,”黎岳道。
“那你不该选我,”怀里的女子正是可可的亲娘之柔,“你既选了我,就不该再存非分之想。”
“我只能选你,因为我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人!”黎岳霸气地说道。
之柔苦笑着挣脱出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把女良族的飘带和黄花交出来,我们各走各的路,彼此莫再相见。”
“飘带和黄花我已经送出去了,”黎岳道,“想要回是不可能了,你若是想出气只管打我骂我,杀了我也行,想要回飘带和黄花万万不可能了!”
“你送去了哪里?”之柔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苍白的脸神经般抽动起来。
“你不必知,”黎岳道,“我有我的计划,我有我的考量,你只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的儿女好,为了我们一家的团聚。”
之柔无助地落泪,跪倒在地,“那飘带和黄花有灵,是我们先祖的灵魄,你终究将她们送去了哪里?她们终其一生为鬼方活,为我们女良族的神圣职责活着,好容易卸了责任,可以安享岁月,你为什么要把她们带出家园?!”
“灵魄灵魄,那只是你们想当而然罢了,”黎岳道,“是你们自我麻痹,自我蒙骗,就是你们的谎言害得可可走火入魔一般,天天把神职圣命放在心上,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女儿,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她应该像其他所有姑娘一样,结婚生子,享受天伦之乐。是你们那愚昧的落后的陈腐的思想毒害了她!你们那院中的树,树上飘带,树下的黄花都是无知无觉的自然物儿,是你们把它们神化了,你们自己在自己编织的神话里沉醉自戕,我要拯救你们!因为我爱你,我爱我的女儿!我已经向你证明了,如果飘带有灵,如果黄花有灵,它们怎能轻易让我得到?你还不肯清醒吗?!”
“我醒了,”之柔泪流满面,“我真得彻彻底底地清醒了。我们女良族会被连根拔起,在鬼方的历史上不留丝毫痕迹。我的可可成了柳絮尘埃,再也没有任何的存身之地,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毁了我的家园,毁了我们种族,你绝了我们女良族的血脉!你是魔鬼!魔鬼!”
“娘,”黎宽跪倒在之柔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哭道,“娘,爹爹是好心,爹爹的伟愿是要打碎女良族的围墙,让您自由出入,我们一家四口可以在一,永远永远在一起。”
“我再问你最后一句:那飘带和黄花现在何处?!”之柔把黎宽推倒一旁,仰面盯着黎岳,冷冷问道。
黎岳俯身,抬起袖子想给她拭泪,她后退着躲开了,眼神凄怆冷漠又带着决绝。黎岳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凶狠中带着浓烈的柔情,“把所有事情交给我,你就安安心心做我身后的女人,不行吗?!”
“那飘带和黄花现在何处?!”之柔盯着黎岳,语气冰冷得能把人心冻僵。
见她始终执迷不悟,黎岳站直身子,“老牛鬼拿去用了,”
之柔也挺直身子,站了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深深吸一口气,说道,“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娘!”黎宽见之柔要走,忙追上去。
“你也是!”之柔甩开黎宽,冷冷说道,“你们父子借我之手毁我家族,败我族基,让我成为女良族的千古罪人,我与你们的仇,不共戴天,此次一别,最好别见,若再次相见,要么你们死,要么我亡!”
说罢,她甩袖翩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