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萱有一瞬间的呆滞,她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你方才说甚么,再说一次?”
“……”秦蕊咬住下唇,低头不语。
秦萱把手里的菜放下,湿漉漉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你想要出家?”
“嗯。”秦蕊点头。她瞧着秦萱面上没有怒容,才敢应答。
“能告诉我为甚么?”秦萱把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在妹妹的头上揉了一下。
“……”秦蕊垂下头没有回答。
“好吧,那这件事待会再说,好么?”秦萱对秦蕊笑笑。她听到这件事,一开始真的有些惊讶,但过后很快就冷静下来。
“嗯。”秦蕊点点头。
这一顿饭吃的没有半点味道,秦萱帮着把碗筷洗了收好,另外将院子里打扫了之后,就离开了。
回到慕容泫府中,她先是练马槊练了一个时辰,浑身上下出了一身汗,她心里才好过点。回到房里洗了澡,头发都湿着,她就那么坐在那里,披头撒发和个野人似得。
慕容泫一进来就瞧见秦萱那一幅野人模样。
秦萱见着是他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然后又闭了回去。
慕容泫见着秦萱无精打采的,有些奇怪,他坐到秦萱身边,开口问道,“我听说你的阿婆已经从龙城过来了,怎么还是不高兴?”
一家骨肉团聚应当开开心心就是,慕容泫都做好了今天秦萱留在外头的准备,毕竟秦萱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人见面了。
“我当年做错了事。”秦萱过了许久,喉咙里头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来,当年她忙于在外面奔走,为了姐妹两个的吃食还有身上穿的衣裳,结果到头来,忽略了家里竟然还有一个禽兽,虽然后来她亲手将那个畜生给阉了,甚至让那一家子的人家破人亡,但到了现在她心里还是没有多少畅快。
“……”慕容泫坐在她的身边,没有发问。有些事他不问最好,只要秦萱想说,他终究会从她的口里知道的。
“我的妹妹想要出家。”秦萱不会把秦蕊的往事说出来,她睁开眼,叹了口气,“如果这是个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兵荒马乱的年头。”
如果是太平年间,只要秦蕊真的想好了,她也不会去阻拦,毕竟在秦萱看来,秦蕊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但是这个世道是兵荒马乱,哪怕是皇帝也极有可能横死的年头。这个时候去出家?
别说有没有寺庙肯收比丘尼,万一哪天大军压境打过来,那种女尼聚集的寺庙一定会被乱军冲击□□,到时候就不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够说得通了。
她向来看不起宗族这么个玩意儿,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乱世之中宗族抱团在一起,的的确确是可以提高生存的几率。
“……”慕容泫没想到秦萱烦恼的竟然是这么一件事儿,“你就是为了此事烦恼?”
“当然。”秦萱叹气,“我都不知道这么劝说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心里都有了隐隐约约的叛逆心,她怕自己越劝,妹妹就越不听自个的。
“这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慕容泫根本不觉得秦萱担心的算是个多大的事,“你是当局者迷。不管是浮屠还是五斗米道,如果在家修行也就罢了,如果真的要出家,没那么容易。”慕容泫上辈子为了让秦萱能够来世安乐,和不少沙门来往,在国内也修建了不少的佛寺。所以对僧人出家之事,也知道的比较清楚。
“怎么说来?”秦萱听到慕容泫这么说,不禁来了兴趣。
“想要出家为沙门,头一个得有地方收,虽然说寺庙不少,但也不是甚么人都收的。寺庙之内,还是喜欢收豪门子弟为徒,一来家境丰厚,可以供养,二来豪门子弟博学,不管学甚么,几乎是一点就透,入寺之后,也要学习梵文,参与经书的编译。而且有些沙门喜欢结交权贵,嘴上说话的功夫还要厉害,知道贵人们想听甚么,不想听甚么。若不想翻译经书,也不想和师傅在外头奔走,那么就要负责寺庙中打扫,甚至做体力活。”
慕容泫对于秦蕊知道一些,人长相和秦萱有几分相似,相貌也是极好,但坏在人沉默寡言,站在那里就和一段木头似得。他前生和秦蕊没有太多的交往,最多也是看在秦萱的面上照拂一二,两个孩子跑去那个姨母那里次数比较多。
这位小娘子也不知道是想甚么,要去出家,这茫茫红尘,不是出家就能逃过去的。寺庙里头又是一个小尘世。
“啊?”秦萱对那些个和尚没有多少兴趣,自然也没有去了解过出家的要求,听到慕容泫这么一篇话下来,发现普渡众生的和尚们对门徒这么挑剔,顿时就目瞪口呆。这会感情还和现代一样,想要做尼姑还得自个是学霸?!
“你若是放心,我可以和她说一说。”慕容泫道,这件事原本也不需要他来,但既然是秦萱家中的事,他自然责无旁贷。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说?”秦萱盯着他,生怕他说的都是一些斥责的话,她自己的妹妹,她自个明白,直接说那么做不对,秦蕊只会一根筋的认死理,根本就不能来硬的。
“不说什么,带几本经书去就行了。”慕容泫答道。说着,他眼眸一转,“还是说你不放心?”
明明脸上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阳刚之气,可是眼波流转的时候,又蛊惑人的很。
“……”秦萱面对慕容泫的打趣,当场笑出声来,伸手就在他的下巴上捏了捏,“怎么,你还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
“那么你放心我么?”慕容泫问。他伸出手来握住秦萱捏他下巴的那只手,他的掌心布满老茧,和她也差不多,不过手指修长白皙,看着就知道是富贵之人。慕容泫将秦萱的手从下巴上拿下来,手指在她的掌心上捏两下。
“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放心你岂不是不相信你?”秦萱反手就是把慕容泫给扭过去,两只手抱着他,笑的花枝乱颤。慕容泫可不瘦弱,年少的时候有那么一点阴柔,但到了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子了。
秦萱抱着他,觉得新奇感十足,他身上上下除了脸之外,就没有多少柔软的地方,身上的肌肉紧绷绷的。
慕容泫一不留神就被秦萱抱在怀里了,他愣了一下,而后干脆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
“我过两天带你去吧。”秦萱想了会,和慕容泫说道。要是立刻带慕容泫过去,她还真怕会引起秦蕊反感。
“要不要给你妹妹找个郎君?”慕容泫问道。
“这件事我不想插手。”秦萱不好将当年的往事告诉慕容泫,尤其这件事对女孩子的伤害很大,她看得出来秦蕊对男性很是抵触。“她若是喜欢,只要那个人人品好,我也就点头了。她若是不愿,大不了我照顾他就是。”
只是出家这事风险太大,她是真的不能答应。在军中几年,攻进城中也有几次,每次大军入城,如果没有上面三申五令,恐怕那些女尼集聚的寺庙就会沦落为修罗场。
她是真心不想冒险。
“那好,浮屠的教义多的很,不如修五斗米道,至少能够在家修行。对外也说得过去。”慕容泫提议,民间有很多人信仰五斗米道,慕容泫听说在南边的晋国,这个还很流行,不少的平民和寒门都信这个。
“……”秦萱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过了两天,秦萱带着一堆的布帛还有女子梳妆打扮用得上的胭脂水粉和钗环,就去了家里头。当着跟着一块去的还有慕容泫,慕容泫和上回一样,和秦萱分道而行,他自己乔装打扮了一下之后,从另外一个门骑马跑了。到了大道上才和秦萱碰面,慕容泫头上扣着个帷帽,周边细纱落下,把他的容貌遮挡的严严实实。
秦萱看着慕容泫这样子,叹了一声,伸手把自个头上的帷帽给正了正。她今日也是戴了帷帽出来的,不过她戴帷帽是为了少被太阳晒。平常打仗的时候也就算了,私底下有条件的话,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两人一块去了秦萱买下的那个院子。
秦萱原先是担心贺拔氏住的不够舒心,自古房东一个样,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为了让老人家住得舒服,她咬咬牙,拿出自个的积蓄来,给买了一个大点的院子,一家子住下之后,还很宽敞。
到了家门口,秦萱直接拍了拍门,门里头的人听到是秦萱的声音就来开门,门一开秦萱见着盖楼犬齿的妻子大着肚子站在那里,她把门赶紧推开,“主人快些进来。”
秦萱已经把她放良了,但是嘴上一时半会的还是改不过来。
她看到秦萱身后的客人,愣了愣。
“这是我的同袍。”秦萱说了一句。
“客人请进。”说着她赶紧要去张罗一些吃食,秦萱叫住她,“阿婆怎么样?”
“阿婆已经睡下了,二娘正在房里织布。”
秦萱看到院子里头一个胡床,旁边还有一只箩筐,箩筐里头有些麻线,“我回来见见二娘,待会就走,你休息一会。”
说罢,秦萱拉着慕容泫就往秦蕊所在的屋子里头走去,秦蕊这会正在织布,布匹是可以用来做钱用,所以女人会织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以前年纪小,后来大了些,学会织布之后,就用秦萱留下来的钱置办了一台,天天坐在织布机前忙碌。手里的梭子飞快的穿梭在丝线中,正忙着,突然门那边响起了敲门声。
“二娘在吗?”
“姊姊?”秦蕊手里的动作一顿,她面上带些欣喜看过去,立刻把梭子放到了麻线上。家里的人也只有秦萱才有这么个习惯,其他的人包括外祖母贺拔氏,都直接把门给拉开。
“姊姊你来了?”秦蕊一边说着,一边就给秦萱开门。
打开门口她看到秦萱身边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察觉到秦蕊的恐惧,慕容泫摘下了头上的帷帽,露出白纱下那张脸来。他对秦蕊甚是和气的笑了笑。
慕容泫长相俊美,而且双眼清明,见着就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不见半点猥琐之相。
秦蕊的心这才安定下一点,她看向秦萱,“姊姊,这位是……”
“他是我的同袍,你就称呼他为贺兰郎君好了。”秦萱还记得上回慕容泫到她家的时候,对贺拔氏自称是贺兰部的人,干脆直接拿过来用了。
“……是他啊。”秦蕊突然想起慕容泫来,她侧开身子给两人让出地方,“快请进!”
秦萱和慕容泫进来,就看到了那家织布机。
“你已经开始学着织布了?”秦萱看着织布机很是惊讶,她在家的时候,秦蕊年纪还小,家里都是靠打猎的。她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秦蕊也学着织布了?
秦蕊忙前忙后的招待客人,她跑到庖厨里头拿了羊奶过来,“家里简陋,郎君还请不要在意。”
虽然秦蕊勤于打扫,但她看得出来慕容泫的身份不同寻常,也怕在贵客的面前丢了秦萱的面子。
“我和你的兄长是好友,不必如此。”慕容泫看出秦蕊的紧张,出言安抚道。
秦蕊看了一眼秦萱,见着秦萱点点头,她才坐下来。
“我听你兄长说,你想要出家是不是?”慕容泫问道。
秦蕊听了,眉头微皱,“是的。”她瞥了一眼秦萱,难道是姊姊把自己的事随意说给别人听了?
“是这样,我听你兄长说了,正好我家中祖母生前笃信浮屠,有些经书留下来,我对浮屠教义一窍不通,正好可以给你。”说罢,他从随身携带的袋子中抽出一卷书卷来递给秦蕊。
秦蕊听着慕容泫这番话,很是惊讶,她知道书都是好东西,就算是有钱也不一定能够买的到,她连忙把手擦拭干净,双手接过,待到打开一看,看到上面的梵文和汉文间杂,她就傻了眼。
秦萱当然不希望自个妹妹是个文盲,私下里头也教过她一些字的。但是因为谋取生计和前途的关系,她年少离家。能教给妹妹的自然不会很多,秦蕊以前在龙城的时候,还算是那一代难得的女子了。相貌好,人也勤快,重要的是她还会识字。可是到了经书上面,秦萱以前教会的那些,就完全不够用了。
会认字会句读,可是梵文呢,还有这书卷里头的意思呢?更别说里头还有些典故,这些对秦蕊来说都是两眼一抹黑。
秦萱看到秦蕊的脸色有些青白,她甚是担心的瞥了一眼慕容泫。这一剂药是不是太猛了点?她有些担心啊。
慕容泫看到秦萱担忧的目光,对她摇了摇头。
秦蕊几乎是铁青着脸把手里的经书给粗粗看了一下。
“贺兰郎君对这些懂吗?”秦蕊看着慕容泫咬着下唇问了一下。
“家中祖母甚是信奉,甚至还供养了一座小庙,在下多少也知道一些。”慕容泫答的飞快。
秦萱听着慕容泫这话,心里都暗暗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慕容泫的祖母早就不在人世了,慕容泫从哪里知道那位夫人信奉佛教的。
不过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口的。见着秦蕊好似有些话要问慕容泫,她干脆就从席上起来,“你们先聊,我出去走一走。”
其实所谓的走一走,不过是到贺拔氏那里看一看。
秦蕊以前很怕男子,但是对着慕容泫,却能好好说话,她双手绞着袖子,把自己心底的问题一股脑全部给倒出来。
慕容泫也是耐心,给她解答。
秦萱去看了一回贺拔氏,发现贺拔氏睡下了。老人家年纪大了,觉就多。晚上几乎是吃了晚饭就睡下。等到天不亮醒来,到了这会又觉得困睡下了。
秦萱没有打扰贺拔氏,在门口看了两眼就算了。
外头盖楼犬齿的妻子埋头干活,一刻都不休息,等到麻线搓完了,就到庖厨里头准备一大家子的饭。
平民一日两餐,可是这人肚子饿也不是天定的,到了一定时候还是得吃饭。秦萱瞧着她挺着大肚子实在是辛苦,过去把她的活给干了。
“你也忙了那么一会了,休息下吧。”秦萱道。说着她又想不起来这个女人的名字了,“你叫啥名来着?”她问这话的时候,面上都有些不好意思。
“主人叫我阿冬就好。”女子垂下头道。
“好。”秦萱应了一声继续做手里的事。她以前做过不少家务,生火做饭对她来说小菜一碟。正忙活着,听到门口有声音,秦萱抬头去看,看见慕容泫站在那里。他身量高大,站在那里差点把门口的光给挡了一半去。
“怎么了?”秦萱奇怪,不是正在和秦蕊说话么,怎么出来了?
“你去看看吧,你妹妹有事找你呢。”慕容泫道。和秦蕊这种小姑娘说话,想要打消她的想法,对他来说不要太容易。何况秦蕊也不是真心皈依佛门。
“哎?”秦萱起来,把手擦了一下,听到慕容泫这话,就立刻往外头走。到了房内,听到低低的啜泣声,秦萱吓了一大跳。
“姊姊。”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秦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呢?”秦萱道。
“我不是真的要出家。”秦蕊红着眼睛答道。
秦萱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除非是天赋异禀,不然在秦蕊这个年纪想着要出家的,真心实意的部分还真是少。
“那是怎么?”秦萱问道。
秦蕊垂头,过了好一会才把事和秦萱说了。
其实女孩子长大了,原先有些事,哪怕不怎么懂,也慢慢的明白了。她夜里睡觉,会听到盖楼犬齿和妻子同房的声音,这更让她觉得害怕,觉得男人不管看起来有多么好,总是会变成畜生的时候。
偏偏她听其他的女孩子说,这种事只要在嫁人之后都要做的。她害怕,想来想去,只有出家才能幸免。
但是她出家,她也没有出家的本钱,就像那位郎君说的。出家人不能够光会念经,还得会梵文,另外还别说这世道纷乱不止,谁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够有个安定的日子可以过。那些僧人和女尼,其实也是乱兵抢掠的目标。
秦萱听完之后目瞪口呆,她做梦也没又想到,自个妹妹竟然听了盖楼犬齿和他老婆的春~宫。
这混小子能不能注意一下!
盖楼犬齿放羊回来,才进门就见着秦萱站在院子里头,对着他冷笑。
那笑笑的他浑身发寒,秦萱捏了捏拳头,“好久没有和你练过了,来,看看你这小子的功夫有没有退步。”
说着抓起他的衣领就把人往外头拖。
“这……”秦蕊目瞪口呆看着盖楼犬齿被自家姐姐拖走。
“放心,你家姊姊知道轻重。”慕容泫笑道。
“哎——你——”秦蕊听到这个男人的嘴里冒出了“姊姊”两个字,立即又惊又恐。
“嘘——”慕容泫食指轻轻压在唇上,对她嘘了一声,双眼笑的眯了起来。
秦蕊垂下头,连连向后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