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奎的房内气氛凝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所有人在外头等着,屋内的疡医看着那个头发已经半百的老人家在整理刀具。那些刀具是专门让人打造,刀刃薄如纸片,旁边的小童帮忙着整理东西。
突然外头进来一个人,在徐老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徐老眉头皱起,而后要人把一个炉子拿上来。炉子上放着一个铜壶,里头是烧烫的水,放在屏风外面,等到水烧滚之后,小童就把所需要的用到的刀具全部放在铜壶里开始煮。这会准备好了的麻沸散也被端了上来。
麻沸散传说是华佗所创,到了这会也有百年了。慕容奎躺在那里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谁也不能够保证,剐去腐肉的时候,这位大王不会中途醒来。若是晕过去也就罢了,如果清醒着,除非有足够忍耐力,恐怕到时候还得叫人按着手脚。到那会就没那么好下手了。
家人用酒让慕容奎把麻沸散服下,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那边小童从煮沸的水中将各种刀具捞上来。徐老也仔细的将双手洗干净,甚至指甲都剪的连个头都看不到。
等到一切就绪,开始动手了。
旁边的那些疡医,都听说过华佗当年让病患服下麻沸散之后,开膛破肚进行救治。不是没有人想过给慕容奎割去腐肉,但慕容奎的身份摆在那里,让他们踟蹰不前,不敢下手。给这类权贵治病,医者求的就是一个稳,任何治疗都不会没有风险,万一给治出个毛病了,全家老小的命要还是不要?
所以大家宁愿在药方上下功夫,也不敢动慕容奎半分。
徐老看起来有些年纪了,但是下手起来相当的利落。每一刀都没有半分的犹豫,慕容奎在战场上没有被敌人捅刀,回头却被自个的女人捅了一刀好的,这会还要被疡医割来割去,伤口流淌出来的血很快沾上了徐老的手。
旁边的疡医瞧着徐老爷子面不改色的割去腐肉,个个脸色惨白,有几个两股战战,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里头人在忙着,外头也有人在等。
说句实话,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慕容奎死了,也能很快实现过渡。秦萱正坐在慕容泫身后,看着这一大家子心里想道。
慕容奎的儿子已经有四个长成了,不管哪一个都能挑起这个大梁。只不过慕容汉化已久,到慕容泫这里已经是第三代,对父母尽孝,虽然没有汉人那么深入骨髓,但也绝不可能对躺着的父亲不闻不问。
秦萱在那里坐着,想起慕容泫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过府里头还有这么一个人。能够一眼看出她的性别……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秦萱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她可是装了这么多年,而且是在男人扎堆的军营里头,都没有被识破,倒是在一个老头子面前被揭穿,这到哪个人的身上都有些郁闷。
不过眼下人太多,她也不好直接问慕容泫,只能等到回去之后再说。
慕容明时不时就看慕容泫身后的人一眼,慕容泫看过去,“四郎不舒服吗?”
慕容明只顾着看秦萱呢,慕容泫这边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差点把他的魂给吓脱。对着这个兄长,慕容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没有。”慕容明转过头答道。
“那就好,我看四郎一个劲的脖子抽动,还以为你身体不适。若是身体不适,让他们给你看看也好。”慕容泫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是一个关心弟弟的好哥哥模样。可是听到慕容明的耳朵里头就不像那么回事了。
慕容捷闻言瞥了一眼慕容明,方才他一心都在那边的父亲身上,也没有察觉到这个弟弟在作甚么,“四郎?”
“我没事。”慕容明有些心烦气躁。
“那就好,好好坐着。”慕容捷吩咐了弟弟一句。
慕容翱时不时看了一眼那边的漏壶。漏壶是汉人用来计时的用具,这玩意儿在宇文部里头看不到,他到了这会还有些用不惯这个东西。还要问一问儿子,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少时间。
慕容文兄弟从小就没见过这个玩意儿,但是年轻人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总是很快的。
过了许久,那边终于传来消息:已经好了。
原本枯坐着的慕容煦终于从茵蓐上起来,他眼角瞥见慕容泫过来,装作没有看见这个弟弟,直接大步向慕容奎的院子里头走去。
两兄弟才吵了一架,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好面子的慕容煦自然觉得被兄弟下了面子。
慕容明瞧见鼻子里头轻哼了一声。
徐老将手上的鲜血清洗干净,那边一群疡医有一半的人已经支撑不住了。哪怕看过各种伤口,遇上这种又割又缝的,也不是人人都能扛得住。
擦拭完手上的水,他一出门就见着迎面而来的慕容煦。
慕容家的男人,容貌好,身材也十分的魁梧。慕容煦生生的要高出徐老一个脑袋,站在那里都能把阳光给遮了一半。
“大王如何?”慕容煦对着这个慕容泫送来的疡医没有半点好脸色。
徐老倒也笑呵呵的,“回禀世子,大王一切无恙。”
“如此最好,若是大王有个万一,我唯你是问!”说着他乜了一眼身后的慕容泫。大步向里头走去,慕容泫对着身后众人苦笑一下。
有两个叔父还甚是理解的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秦萱觉得要是慕容煦看见这幕,指不定要内伤。这好人都让慕容泫给做了,现在别人看慕容煦,还不知道怎么看。
徐老站在那里,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年纪大了,又才劳神了一场。但是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慕容煦到了屋内,看了一回慕容奎,见着慕容奎面上没有半点异样,伤口也已经包扎好,就是他打算走的时候,一个疡医噗通一头栽倒。
“拖下去。”慕容煦甩了甩袖子。
过了一会让疾医来看,慕容奎脉象平和,看不出凶险的模样,这样才把慕容泫给放了回去。当然他带来的那个疡医还是要在燕王府里头待一段时间。
慕容泫对慕容煦的安排没有说一句话,带着秦萱就回到府邸里头。
这一来一去,加上等待的时间,等到回到府中,天都快黑了。
秦萱一肚子的话想要问慕容泫,但是看见慕容泫面露疲意,她也不好直接就这么问,犹豫了一会就要告退。
“你还是和我说说话吧。”慕容泫道,“这一天不听你的声音,总觉的少了些甚么。”
秦萱脸上抽动两下,要是这话以前能够听到那么一两句,她都能从话语里头品尝出那么一丝半点的甜蜜来,但是眼下天天听,天天和慕容泫说话。他哪怕说上一箩筐,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这家伙脸皮是扔在地上的,到了这会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情话。秦萱也从羞涩到完全没感觉了。
她不是那种靠着男人说情话就能混过去的女人。
“今日我去请那个疡医的时候。”秦萱迟疑一下,还是说了,“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女人了。”秦萱说这话的时候,一张脸几乎都要扭曲起来。她都装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不管是军营里头的那群童子鸡,还是慕容泫这边的老司机,都没有几个看出她的真实身份来。
如今被个老先生一眼看出来,秦萱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和过去变化太大,还是老先生火眼金睛。
“这也没甚么。”慕容泫摇摇头,“徐先生是个聪明人,甚么话当讲,甚么话不当讲,心里明明白白,何况他全家老小都还在我手里。哪里会随意乱说。”
“你把他一家都给扣下了?”秦萱眼睛都快要瞪出来。
“也不应该说扣下。”慕容泫瞧见秦萱一脸惊诧,不得不为自己解释了一句,“他家人都在辽东,我派人盯着。”
“……”秦萱嘴角诡异的扯了扯,“我家,你没有派人盯着吧?”这话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直接把这话说出了口。
慕容泫原本闲适的靠在凭几上,听到她这话,面色变了变,抬起头来,“你——这是不信我?”
秦萱那话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她知道慕容泫多疑,平常也不太当做一回事。毕竟多疑几乎是上位者的通病,也没甚么好说的。只是她瞧着他养个人在家中,全家都要被盯着,不禁有些发寒。
无关对错,只是她突然想起了自身罢了。
“我……”秦萱张了张口,看着那双茶色的眼睛,最后她转过头去,“我也不知道。”他的手段她见识过一些,这样的人若是做顶头上司,那自然是没有什么。但是情人,顾虑就要多了一层。
情人和夫妻,关系最是亲密,但是一旦反目成仇,却是恨不得将对方置之死地。
“……”慕容泫猛地从茵蓐上起来,一双眼睛盯着她。秦萱垂下头不看他,她心里的那些担忧还真的不好和慕容泫直说。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秦萱叹口气,她抬起头,“你也知道,我拖家带小的,不比别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也怕。”秦萱道。
“没甚么好怕的。”慕容泫听了她这话,脸上的僵硬才好了一些,他给秦萱倒了一杯马奶,让她多喝一点,“不管我对付谁,我也不会对付你。”
“……”秦萱笑了笑,她坐在那里,喝了一口马奶,奶味清淡还带着一丝没有完全祛除的腥膻味。
“我就算和所有人为敌,也不会对你怎么样。”慕容泫手指在凭几上敲了敲,他似是有些烦躁不安。
“对了,你不是喜欢看歌舞么?”慕容泫说到这里就笑了,“眼下大王还病着,等到这段时间过了,我就让人过来。”
“嗯。”秦萱嘴边也露出一丝笑。
或许是那些疡医的医术不够好,又或许是徐老的医术高超,过了一段时间,慕容奎睁开眼睛了,这让一群人喜极而泣。
慕容奎原本身体就不错,只不过之前被贺兰夫人捅了一刀伤了元气,再加上那些疡医也不敢放手去治疗。活生生拖下来,亏得还没到病入膏肓的时候。
慕容奎醒来,那么多事就有人来决定了,虽然之前慕容煦也将这些事处理了,但慕容奎醒来,自然是要交给慕容奎过目的。
慕容奎才醒来没多久,没那个耐性来处置政事,他在家人的搀扶下走了一段路,当做恢复身体,过了一会他停下来,看着带着人急切走过来的慕容煦。
“我听说这一次,给我治病的疡医是三郎找来的?”慕容奎问道。
慕容煦呆了呆,“正是,不过这次诸位叔父还有各位大人们也四处为阿爷寻找良医。”
“他们?”慕容奎听儿子提起这些人,笑了笑,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们不在背后咒我快点死,就已经是情谊深重了。”
慕容奎可不觉得自己的弟弟和那些部落大人对他有多少深厚的情谊,这些东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何必说明白呢?
慕容煦心下一阵不忿,他这段时间来也是衣带不解的照顾父亲,怎么到头来阿爷记得的却是老三?
“三郎也算是有心了。”慕容奎难得的夸奖了一声慕容泫,“平常这孩子看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这么孝顺。他母亲高氏平常看着就和一块冰似得,他倒是不像高氏,甚好!”慕容奎对高氏没有多大的宠爱,毕竟高氏没有如花似玉的容貌,他也做不成那个想要追问妻子为何冷淡的楚文王,两个人冷淡了一辈子,没想到儿子倒是这么的孝顺。
慕容煦扶着父亲,垂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