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游子双目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他看似毫不在意地从张连义身边取过木人,随手放入包裹。但鼻翼翕张,呼吸急促,还有脸上的一抹红晕却似乎暴露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然而此时的张连义心乱如麻,他本身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心机深沉的角色,察言观色本就不是他的强项,所以对于天游子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明显的反常居然也视而不见。甚至他从未想起来问一问,这天游子整个一下午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会在他梦入‘烊铜渊’的最后关头将他救出?这一切看似偶然的巧合联系在一起,其实是很容易引起别人疑心的。只可惜他已经被天游子有意无意地惑乱了心神,根本没有心思去观察和思考这些问题。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怎样才能打破妻子跟‘护家仙’之间那种看起来已经牢不可破的联系,消除她对于‘鬼修’成仙的幻想,把她们娘俩从这种死亡幻境之中拉回来。
他心里一直在这么想着,嘴里可就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天游子微微一笑,却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像当初的五爷爷一样,给他讲起了故事。
早年间有这么一个年轻人,他的父母白手起家,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从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逐渐发展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然而,由于年轻时过于辛苦俭省,不但身体被拖垮了,而且还落下了不大不小的残疾。
要说这个年轻人呢,应该是属于那种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并没有像其他一些富家子弟一样因不知稼蔷辛苦而挥霍成性,也没有因为父母的宠溺而变得任性纨绔。他为了不辜负父母的厚望,努力读书,生活上也非常简朴。因为他知道,自己眼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母倾尽心血而来,他没有资格不劳而获,享受这些自己从未付出过一星半点的东西。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早一点通过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甚至是当官发财、光宗耀祖,以此来回报父母对他的养育之恩。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虽然后来这个年轻人也确实学有所成并金榜题名,做了官,但他的父母却早已因积劳成疾而撒手人寰。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他此时再怎么位高权重、再怎么富贵荣华,他的父母也无论如何不能回来了。
于是这个人非常困惑也非常伤心,他觉得老天对他非常不公:尽管父母当年创业阶段也难免会有偶尔那么几次做点违背良心的事,然而他们始终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更何况自从他们有了家业之后,也一直尽心尽力地扶助乡里、行善积德,甚至到临死那几年还一直在吃斋念佛。那么为什么他们从来就没有摆脱过病痛的折磨,而且还那么短命?反观自己,一向是对乡亲邻里谦恭有礼、对父母亲人孝顺真诚,从来不曾恃强凌弱,也从来没有暗室亏心,可为什么上天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对父母深恩有所报答?
他想不通,所以觉得非常痛苦。就在他的这种困惑和痛苦日积月累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的时候,有一天他的朋友向他推荐了一位据说是非常高明的禅师,希望能够对他进行开解,打开心结。
本来这个人是从不信佛的,但他沉浸在痛苦之中太久,已经感觉快坚持不住了。于是他就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看的心态,到寺庙里找到了这位禅师。
他问了禅师两个问题:“为什么我的父母年轻时那么辛苦、到老来积德行善却不能避免病痛残疾、不能享受长寿安乐?为什么自己一心尽孝却终究抱憾终生?”
禅师用两句话来回答他:“在世修行自了难了,出世修行了却三生。”
此人恍然大悟,于是抛却人间富贵,跟随禅师出家修行并终成大道,最后渡己渡人,将自己的父母也拔出地狱,不入轮回,真正享受到了祥和安宁。
这个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个人沉溺于红尘名利之中的时候,不管你怎么努力修持,总是会因种种执念而不断造业,比如经商者囤积居奇、为官者行贿受贿、强势者巧取豪夺、下位者巧言令色,等等等等。如同此人和他的父母一样,虽然造业的初衷并不全是为了私利,但是那些所谓的为了儿女或者是为了父母,种种说法和理由,其实说穿了,还是为了自己。若真的无我,何来他人?既无他人,又何来为他?!所以这些人就算是自我完善和了断都做不到,又怎么能顾得上别人?只有断情绝欲,先跳出眼前的世事迷局,以旁观者的姿态和角度来重修规则,这样才能做到先救己,再救人。
故事讲完了,天游子闭目端坐不再说话,张连义也陷入了沉思。桥洞中烛光摇曳,渐渐地暗了下去。河风渐凉,河岸上垂柳白杨飒飒作响,河水在星光下粼粼生波。
夜渐深,东方将白,黎明就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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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连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强子娘并未对他的夜不归宿有所不满,甚至连提都没提,只是在他‘西里呼噜’吃着早饭的当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爹,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送人的。送出去了,等以后自己要用的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这话说得他似乎有所触动却又有些莫名其妙,反过头来再问,妻子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肯接茬。有时候,这半截话能憋死人,这话说得虽说有玩笑的成分,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张连义被自己的婆娘这句话搅乱了心思,整整大半个上午,他脑子里全都是这句话在颠来倒去。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心眼小,实在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这两口子之间相处有了极深的隔阂,他们从彼此身上,都看到了超乎常理的异常,而且对他们而言,自己现在都是在刻意地包容着对方——他们都看到了对方怪异的变化却自动忽视了自己身上的变化,而且他们也都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庭中唯一的清醒者和拯救者。不是他们不肯交心,而是有种力量让他们一直在互相猜忌、雾里看花。
其实,最可怕的敌人不在外部,而是来自于我们的内心。
到临近中午的时候,独自一人在会计室呆呆发愣的张连义总算想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她说的应该是指自己用那种诡异的方式从河底得来,又随手送给天游子的那个木人箭手。想通了这一点,张连义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之中。因为有一件事显得相当可怕——昨晚的事强子娘并没有在场更没有参与,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将木人箭手送人的?这里只有一个解释:她通过某种方式感应到了甚至是亲眼目睹了这件事的发生,甚至,很有可能她用某种自己看不见的方式也参与了这件事,比如,自己受虎子的召唤入梦,那个梦中可能就存在着妻子的影子!
用毛骨悚然来形容此刻张连义的心情那是丝毫都不为过的。他忽然明白了昨晚天游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此时此刻,真正的强子娘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他所面对的,只是一具熟悉的皮囊。因为能够操控他人的梦境并且不着痕迹地潜入其中,这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范畴的力量。
而且,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强子娘显然是在利用自己甚至还有小女儿莲花,企图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联想到那天她所讲的有关姥姥的故事、以及她利用莲花代替木人箭手作为魂魄容器来对付天游子的事情,还有最后她所说的那句‘我想成仙’的话,一个出自天游子之口的词蓦地从他的脑海中蹦了出来:断情绝欲!
不错,只有断情绝欲,才能自我了断;只有自我了断,才能跳出规则;只有跳出了规则,才能真正做到救己、救人。可眼下,强子娘的所作所为,是真的为了最终拯救这个家吗?还是她的思想和灵魂已经完全被‘护家仙’所占据甚至是吞噬,只是为了牺牲自己和家人,然后成就自身?
无数念头在张连义脑海中纷至沓来,他耐心地一一梳理着。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早已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家,为了自己现在仅有的亲人——妻子和女儿,他必须静下心来,想出一个自我拯救的方法。他忽然感受到了自己肩上背负之重,同时也在心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自己也必须去闯;哪怕是忍辱负重为人所不齿,自己也必须去忍受,因为,自己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但若是覆巢难以避免,自己这根顶梁柱的崩塌才是唯一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