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一家七口互相折磨,互相背叛,甚至互相杀害;有人以自残取乐他人,有人亲手拔掉自己的指甲,有人被亲生女儿肢解;所有人都不堪生之重负……
被虐者无力反抗,行恶者毫无罪恶感,这不是1940年的纳粹集中营,不是2021年的电影鱿鱼游戏,而是1998年的日本北九州某公寓。
2002年3月5日,北九州市一名十七岁的少女服部恭子(化名)在祖父母的帮助下来到警察局报案,在她的叙述下,日本史上最为骇人听闻的案件之一浮出水面。
这就是日本北九州连环监禁杀人事件。
案件的实情如此恐怖,以至于现场笔录的刑警都忍不住在当事人面前表示“这些事情太离奇了”。
从第一个人到第七个人,不留证据的分尸,自相残杀的家族,匪夷所思的精神控制,幕后黑手如何做到从不沾血,并且不怀丝毫歉疚?
经历了数年的追踪记录,根据庭审记录和相关调查,日本作家丰田正义以《被抹去的一家:北九州连环监禁杀人案》一书向世人展现了此案的全部过程面对日本史上最恐怖离奇的案件之一,媒体对北九州连环监禁杀人案的态度,却是不能过多报道。
原因之一,在于案件内情太过残酷,不仅笔墨难以表达,常人也难以接受。
原因之二,则在于死者家属的沉默,因为这起事件中的受害者几乎也全都是加害者,仅有的三名幸存者,便是主犯松永太,和被控制并参与犯罪的绪方纯子与服部恭子。
这也就导致人们对于这一事件的了解,多数源自八卦论坛,或小说家、漫画家及电影导演的相关改编。
比如日本作家誉田哲也的犯罪推理小说《《野兽之森》,比如真锅昌平的漫画《暗金丑岛君》中洗脑君这一章节和据此改编的电视剧,以及2019年,日本着名鬼才导演园子温的电影《在无爱之森呐喊》。
然而,看过《暗金丑岛君》第三季中令人头皮发麻的家庭暴力,和《在无爱之森呐喊》中血浆四溅光怪陆离的园子温式暴力美学之后,再回到真实事件本身,却让人不禁感叹,现实总是比艺术更能突破想象。
譬如,谁也想象不到,北九州连环监禁杀人案的源起,正是平平无奇的五十日元。
1980年,十八岁的绪方纯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高中校友松永太提出要归还上学时借的五十日元,并约她见面。尽管当时纯子对他的花言巧语并无兴趣,但两年后,已婚的松永太抓住再次见面的机会,骗取了纯子的爱情和身体。
逐渐沉溺于不伦之恋的绪方纯子开始被松永太虐待和控制,众叛亲离之际,1992年,两人因诈骗罪被全国通缉并开始逃亡。
正是在逃亡中,两人结识了本案的第一个受害者,也就是后来报案的少女恭子的父亲服部清志(化名)。松永太很快以赛马预测公司的名义骗取了清志大量钱财,并要求对方将女儿恭子交给自己照顾。
随后,松永太对他们进行了长期的虐待,其手段包括监禁、电击、控制饮食和睡眠,不仅严苛地限定了进食的时间和姿势,有时甚至惩罚清志吃下自己的排泄物。
1996年2月,服部清志在公寓狭窄的浴室中死于身体衰竭。当晚,松永太指挥绪方纯子和恭子对尸体进行了肢解,再经过搅拌机处理,扔进下水道和大海。
而这,只是死者中的第一人。
1997年,绪方纯子的家人被松永太囚禁,遭遇与服部清志相同甚至更恐怖的虐待。在随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从绪方纯子的父亲、母亲、妹妹、妹夫,再到妹妹的一儿一女,一家六口互相残杀致死,其中最小的受害者只有五岁,而他年仅十岁的姐姐在亲手参与了对他的杀害和肢解之后,主动要求被杀死。
这是一贯毫不留情地揭露人性黑暗的园子温都难以在电影中完全展现的,过于灭绝人性的现实。
人性之病,兽性之暗
记者出身的丰田正义,对事件真相的挖掘有独特的敏感度。出版过《家暴:无法不打人的男人们》《名为家庭的病灶》等涉及家庭问题和犯罪事件的非虚构作品的他,在追踪北九州连环监禁杀人事件时,迅速将绪方一家的悲剧与心理创伤联系在了一起。
被害者七人,其中五人都是原本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为何他们面对松永太,却毫无反抗之力?
“习得性无助”,这是心理学家莉诺·沃克博士主张的一种理论。对被囚禁的人或狗持续进行电击,在经历了最初逃跑和失败后,不久,他们就会彻底进入无抵抗状态,甚至对敞开的门也毫无反应。
电击时如坠地狱般的烧灼感和窒息感,只是松永太为控制绪方纯子等人所实施的核心手段之一。丰田正义指出,在这一案件中,彻底割裂的人际关系,反复无常的暴力相向和复杂琐碎的生活限制,恰恰符合美国心理创伤专家朱迪斯·赫尔曼在其经典着作《创伤与复原》一书中关于囚禁的描述。
而通过推理,丰田正义进一步点明,绪方一家的心理状态与纳粹集中营里的囚犯极为近似。各种虐待和精神压迫之外,松永太还建立起一套集中营般的等级制度,使得身处所谓“秩序性通电”高压之下的众人完全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不仅以互相争斗取代互相帮助,还往往站在加害者松永太的角度思考问题,以逃避惩罚。
接下来,通过要求这些毫无抵抗、失去理性的人参与自己的犯罪计划,放上自我厌恶这最后一根稻草,松永太的精神控制计划也就彻底完成了。
“如果你最终决定要向我们投降,那必须是你自由意志下的决定。……我们要让他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不是只有表面上的,而是真心诚意死心塌地的。”
乔治·奥威尔在他的小说《1984》中,曾如此描绘极权主义者的心态。对照松永太仅通过暗示指使他人杀害至亲的行为,和洋洋自得于自己所谓绝不承担责任的“人生信条”的态度,恬不知耻地吹嘘自己的肢解方案的灵感来自烹饪书籍的嘴脸,一个毫无人性的变态者跃然眼前。
相比之下,园子温电影中嬉笑浮夸又冷酷无情的村田,竟还显得更像个人。
失控之后,遗忘之前
2005年,在北九州连环监禁杀人事件的审判过程中,律师团公布了一份由精神病学家给出的心理鉴定意见书。意见书称,绪方纯子具有被家暴女性的典型特征,从精神病学的角度来看,很难将她参与犯罪的行为“看作基于正常决策所做出的行为”。
幸运的是,这份鉴定结果最终发挥了作用,二审中,绪方纯子由死刑改判为终身监禁。
事实上,类似的情况早有先例。1970年代轰动全美的帕蒂·赫斯特案中,因被恐怖组织洗脑而参与持枪抢劫、炸弹袭击等犯罪的帕蒂便在审判中得到了专家出具的心理失常鉴定,还得到了美国总统的两次大赦。
精神控制,心理失常,这些看似与日常不相容的词汇真的与我们相距遥远吗?
“全然控制他人是色情文化中最有力量的中心主题,这种迎合数百万极端正常男人的色情幻想,助长了一个庞大的工业,在其中许多的妇女与儿童受到凌虐,不是在幻想中,而是实际上。”
在《创伤与复原》一书中,心理学家朱迪斯·赫尔曼给出了答案。同时,她揭露了现代社会的又一个真相:“最普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并不是上战场的男人,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女人”。
从pUA到家庭暴力,从连环杀人到恐怖组织,我们身边,还有多少潜藏未知的N号房?
《暗金丑岛君》第三季里,专门阅读了关于家庭暴力的书籍的真由美,仍然逃脱不了被虐待的厄运。而园子温在电影《在无爱之森呐喊》的末尾,以一则意想不到的反转完成了人物的觉醒,其手段却是玉石俱焚以恶制恶。
丰田正义写道,“恰恰是无力逃脱,才是家庭暴力的最大特征”。在网络发达的当代社会,加害人总能利用花样翻新的手段,将对方置于自己的恶魔之掌中。绪方纯子的案例绝不特殊,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例。
但日本北九州连环监禁杀人事件绝不是一般的暴力事件,其违反社会常态的程度,足以对知情者造成心理创伤,撼动人们得以正常生活的安全感和价值观。面对此类层出不穷的暴力新闻,遗忘是个人和社会面对暴力的本能反应。我们总会习惯性地选择淡忘,以重归日常,面对明天。
但在遗忘之前,我们或许还能通过了解真相,通过辨识是非黑白和人性幽微,而变得强大。
正如朱迪斯·赫尔曼所说:“我们需要重新理解过去,才能挽救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