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的时候,萧嬅已经被送回来了。那会常氏正在和几个姬妾说话,她平常不拿架子,不管萧妙音在不在宫中,常氏对外人都是一样,也从来没有因为女儿在宫中得宠就怎么样。
一开始还有姬妾不屑她这种作风,时间长了,原来那一批人被发卖的发卖,送人的送人,留下来的一个个唯常氏马首是瞻了。
那些老人,相比较自己年轻时候多少有些不如意,就算有了孩子,也不一定能够对自己生活多好。毕竟姬妾对于主人家来说就是个装孩子十个月的瓶子。生与不生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留下来的那些人,对于常青树一样的常氏心里怀了一份敬畏。年轻时候的好斗这会全都磨平了。
常氏说一起来晒个太阳透透气,几个都来了,谁也不会不给她面子。而且见了她,也不说三娘的事。
周遭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看了几株梅花,说了一会外面的趣事。年纪大了,关注的最多的就是儿女,至于男人都是放在一边了。
反正王府里头新人进了不少,只要不到她们自己身上来,就当那些表演的胡优一样,看看就算过了。
几个人说这个花钿好,那个步摇漂亮,过了好一会,外面有人匆匆进来,见着这么一大群人直接开口,“四娘子坠马了!”
常氏眉梢一挑,直接就去看侯氏,侯氏一开始还当自己听错了,她上前几步抓住那个传话的侍女的手,“甚么?四娘怎么了?”
“四娘子坠马了!”侍儿被侯氏那副样子给吓着了,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下侯氏算是听得清楚明白,她双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下去了。顿时场面乱作一团。
常氏招呼人过来将侯氏抬回去,她看着在场的好几个姬妾,“看来今日是不能在一处饮酒了,下回我做客请你们。”说完,她就跟着侍女过去了。
姬妾们见此情形,恨不得立刻就散了,哪里会久留,听她这么一说,立刻点头,各自散了。
今日五娘和檀奴也出去的,她在屋子里看了一会侯氏,到了外面就看着阿梅几个,“五娘和檀奴怎么样?”
她听到四娘坠马的消息,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个四娘从小脾性怪异,这个也算了,反正是燕王家的小娘子,日后总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惜脑筋动在天子身上,甚至还因此想要去害三娘,那么就不行了。
尤其最近四娘还闹腾着要买药,说是药耗子,这话常氏听了都不信。
常氏不知道四娘想要做甚么,但是下意识的不觉得会是甚么好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前日防贼的,常氏有时候发狠起来,还真的想要干脆自己也狠毒一回,日后一了百了。如今四娘自己坠马,当真是让她轻松了许多。
“怎么样?”常氏瞧见女医走出来,面上满是关切。
太医署的医正那都是嫡出的两个郎君和郎主娘子能看的,妾侍病了没有被赶出门就算是不错了。
侯氏不受宠,这女医还是常氏让人请过来的。
“没甚么大碍。”医女道,“只要休息一会就好了。”
“嗯。”常氏点了点头。她正开口想要问些甚么应该注意的事项,那边院子口开始噪杂起来,常氏知道这是萧嬅被人抬回来了。
担架上萧嬅面色苍白,她去的是罕有人去的地方,清静是够清静的,但是一旦出了事,后果也是很严重,平常猎户喜欢在草丛间放下捕猎用的铁夹之类。她去的那块草地里就有这种东西,马蹄踩上去,铁夹收拢,上面的铁齿紧紧咬住马蹄不放,马吃痛之下就发了疯,连着马背上的人都摔了下来。
萧嬅是过了好一会才被人发现。她原本就和同父异母的姊妹们不亲近,她不在没人发现异常,还是五娘妙善发现萧嬅不在,才让人去找。
这一找就找到了在草地里剩下半口气的萧嬅。
侍儿们将萧嬅抬到屋子里的眠榻上,已经有人去请疡医,院子里乱糟糟的。常氏是这个院子里唯一能够主事的人,她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从侯氏的屋子里出来没多久,她又去了萧嬅那里,萧嬅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原容貌就不出众,那双眼睛瞪的那么大,就有些吓人。
屋内的灯被拨的明亮,外头的光线被厚厚的布挡在外面。一丝都透不进来。
疡医很快来了,还带着一个小医女,男女有别,又是勋贵家的小娘子,等闲不能近身,只能让医女去看看,然后根据医女所说的情况判断。
里头侍女已经将萧嬅的衣裳解开,常氏站在屏风外面,萧嬅被送回来的时候形容狼狈,她没有进去看。毕竟那个样子,是个人都不想被人看见。
她这会就在这,待会收拾好了才进去。
过了好一会医女才出来,满头都是汗珠子,见着常氏颔首就往疡医那边去了。
“四娘子一条腿肿大,瞧着应该是腿骨断了。”医女说道。
“这还是算好的了。”疡医听说之后点点头,他还见过人从马背上摔下来,被马蹄子踩断了肋骨,断了的肋骨扎进内脏没了命的。和这些比起来,里头的那个四娘子简直是走了大运了。
“……”常氏在门口听了那么几句,知道里头已经收拾好了,她走进去。一进门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眠榻面前的帷帐全部被束起来,浓厚的药膏味道在屋子里头弥漫。
常氏走到床榻边,瞧着一个医女查看她的那条腿。常氏说了一句“四娘好好养伤,旁的是别多想。”
萧嬅这会脑子里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怎么办,她一双眼睛盯着头顶上的帐子。常氏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常氏看了一回出来了,瞧那个样子该别是摔到头傻了吧?
这个想法在她心里转过,很快就丢到了脑后,就算真的摔傻了那也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侯氏的院子里乱成一锅粥,下面的那些奴婢们也和个没头苍蝇一样。常氏只是暂时在那里主事了一回,等到疡医的结论出来,她打发人去告诉萧斌之后,就带着人走了。
常氏不是当家主母,也不是萧嬅的生母,侯氏院子里的事她不想插手也不能插手,只是面上尽到了就好。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五娘和檀奴已经回来了。出了那样的事,谁还有心思继续玩耍,出了萧吉和萧闵这两个没心没肺的。
“阿姨!”五娘见着生母回来立刻跑过去。常氏摸了摸女儿的头,看着那边站起来的儿子,“今日四娘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我说一下。”
“其实也就是她自个作罢了。”檀奴坐在床上,面上毫不在乎,“四娘自己要一个人骑马出去,她身边的侍女问她要不要带上随行的侍儿,她也不要。谁也不知道这会会不会从哪个林子里头跑出头野兽出来。”
檀奴对萧嬅那一套做派很看不上眼,萧嬅平常拿捏这那副腔调,对他们爱答不理的。檀奴看了就反胃。
要是真的是嫡出也就罢了。可是萧嬅和自己一样也是妾侍生的,大家都是庶出,还装甚么高贵?摆出那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给谁看?
檀奴说着,言语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旁人还当她艺高人胆大,结果自己出去没多久就中了猎户的套。要不是五娘想起她来,恐怕这会她还躺在草皮上吹风呢。”
“……”常氏听完了也是一脸的无语,这件事从头到尾似乎都是萧嬅自己一个人作出来的,没人撺掇她做甚么。她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阿姨,四姊姊怎么了?”五娘也不喜欢萧嬅,不过那个到底是自己的姊姊,还是要问一句的。
“大事倒是没有,不过腿……恐怕是要休养一段时日了。”常氏想起在外面听到的关于萧嬅的话。
伤筋动骨一百天,但这也是萧嬅自己搞出来的事,真心不能怪别人。
萧斌听说这个庶出的女儿坠马受伤之后,他把在萧嬅身边服侍的侍儿统统拖下去教训挨了一顿饱打。另外派了人过来服侍,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原本就是意外,侍儿们固然没有尽到责任,但是萧嬅被马给摔下来,也是很大一部分是她自己搞出来的事。萧斌对这个女儿也只是那样而已,要说多放在心里,那完全不是。他庶出的女儿太多了,记得的也不过是其中最出挑的罢了,旁的记着个名字长相就算不错了。
夜里新来的侍儿用火钳将炭盆里的炭火拨弄的更加明亮一点之后,就跪在床榻旁。
萧嬅躺在床榻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帐顶,她从被抬进来开始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的腿。她浑身上下疼的很,虽然说其他的骨头没有事,可是她浑身上下就和被车轮压过了似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这样子她是没办法入宫了。萧嬅想着,一行泪从眼角滑出,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要是她的腿有个甚么,那该怎么办?
她、她不想的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她哭出了声。外面守着的侍儿听到动静,起身问道,“四娘子?”
“无事。”萧嬅扭过头去。
侍儿听到萧嬅这么说,垂下头去不作声了。反正四娘子都说没事了,她就不必给自己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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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妙音窝在院子里头过日子,道观里的道士上回上下全体出动,除了那些不能动的老道士之外,能干的动活的都出来了,将山道上的雪清理干净。
多亏了这些道士,阿难下山一趟用多余的布匹换了不少东西回来。萧妙音就带着这些东西上了道观的门。
她原本就生的好看,道观里头的小道士一见她就认了出来,就问,“是不是来找清则师兄的?”
“不是,我是来见观主。”萧妙音和气道。
“啊?”小道士呆住。
小道士前去通传之后,带着萧妙音前去见观主。
观主是个老道士,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模样。
萧妙音将自己生病,家仆只好上门求助,然后因为夜色已深,风雪又大,清则就只能委屈了一夜云云。
她看道观里头有些人对清则有些看不惯,清则的性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自己辩护的,她受了清则的照顾,为他澄清也是应有之义。
知观听完,抚着长髯道,“这些原本就是举手之劳,当不得道友如此。”
“此事贫道已经知晓,”知观话语说了一半,轰隆一声响动从西边传来,甚至地上还传来一阵晃动。
老知观年纪大了,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差点稳不住自己的身体,毕竟他手边没有放凭几,连个支撑的地方都没有。
萧妙音赶紧的扶住身边的几。
地动了,还是爆炸了??那一声太响,有点像一串的鞭炮在耳边炸开。地面晃动过去后的那么瞬间,她满脑子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师父!”老知观身边的两个小徒弟连爬带滚的到师父身边,把师父给扶起来,老人家身体看着硬朗面色红润,可是谁知道挨了这么一下惊吓会出什么事来?
“师父,师父没事吧?”
正在小徒弟七嘴八舌的时候,外头一个弟子跑了进来。
“师父,那个南边来的道士把炼丹房给弄起火了!”
“那么人呢?”知观急急问道。
“人救出来了,不过手指头没了两根。”
萧妙音看着这师徒的答话,想起道士们没事就爱炼丹药之类的。难不成刚刚是炼丹出了甚么错?
“……真是不好意思……”知观在身边小弟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双手拢在袖中就向萧妙音行礼,萧妙音连忙起身侧开不受他的礼,“道友前来,观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贫道实在惭愧。”
“原本就是我叨扰了。”萧妙音知道这会道观里恐怕是乱成一片,需要关起门来处理事务,她这个外人最好不要在场,“那么先行告辞。”
她和老道又互相拜了一次出来,迎面就碰上清则,清则此刻面容上有些狼狈,他袖口衣角有被火烧灼后的痕迹,他看到萧妙音出来愣了愣,而后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内。
“……”远处传来扑火的叱喝声,萧妙音朝着声源处望了一眼,“有我帮得上的么?”
“萧娘子如今还是赶快回去,如今观中并不安全。”清则吸了口气道。
萧妙音见着他蹙眉的模样,越发觉得像一个人,她点点头,带着阿难走出来。这会忙着救火,她帮不上忙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她走出道观,回首看了看里头小道士们提着木桶奔跑的影子。
“娘子,还是快走吧。”阿难心里有些舍不得清则,奈何清则摆明从来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也只得将诸多心事压下。
“也不知道这火能不能灭下去。”萧妙音不是土著,她已经将事情前后想的出七八分了,这会的道士和秦汉时候的方士差不了太多,方士们炼丹寻求长生不老,道士们也有。各种化学物质糅成一堆就往炉子里头丢,谁也不知道会炼出个什么东西出来。
该别是把炸药之类的给鼓捣出来了吧?
萧妙音觉得这事情很悬。
再悬,她也不会在这里久留。她带着阿难回去,到了道观里还没和老道士说几句话,就遇上这种事。她真的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别的。不过这炼丹的方子说不定可以鼓捣鼓捣一下。
“有清则道长在,一定能灭了的。”阿难走在路上,突然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萧妙音莞尔回首,她想了想,“哪日我把你放良了吧。”
阿难对清则有意,道士们也可以娶妻生子,她也乐得其成。
“娘子,我想留在娘子身边。”阿难垂下头道。
“可是你不是喜欢清则么?”一个院子就那么几个人,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完全瞒不了她。
“……道长对我没那个意思。”阿难说这话的时候,脸都红透了。
萧妙音吸了一口气,“那你没想过试试别的男子?世间男子这么多,这个不行就那个。”这会的人都看得比较开,尤其是男女之事上。儒家说是男女不同席,可惜如今没几个把这个当回事。贵妇们养男宠已经是普遍情形了,改嫁更是遍地开花,要是谁嚎一嗓子好女不侍二夫,估计一群人当他是疯子。
至于什么名节,这会还是束缚在男人那些大义上面的,和女人的腰带没有半点关系。
“……娘子。”阿难脸上发烫。
“你若是喜欢,可以多看看。总好过我,进了一趟宫,就是拓跋家的人了。”萧妙音说起这个恨不得捶地,别的妃嫔出宫之后,还能寻找第二春。她呢,做女冠自由,可以和人谈玄论道,甚至有些女冠更是公然和男人交往。她瞧着也眼热呢。
“……”阿难看着萧妙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想想娘子进宫一趟说是蒙受天恩,其实真算起来,也的确是亏了。
萧妙音自己感叹了一番,带着阿难往回走。她看见门口的石栓上拴着两三匹马,马很高,看上去不像是中原的马,她就知道猫儿又来了。
马不是寻常人能用到的,哪怕各地的官史要用,还得向上峰打报告,马的身长毛色体貌特征全都写的清清楚楚。能用的上好马的,平城也就那么几家了。
她进了屋子,解开身上的披风,就见着猫儿放荡不羁岔开腿垂足坐在床上。
垂足坐在此时被认为没有家教,要么就学那些佛像那些,一足垂下一足屈在床上。像猫儿这么大大咧咧的,还真少见。
萧妙音扫了猫儿衣服下摆一眼,亏得这会北朝都是连裆袴,要是汉时的那种,这会就好看了。
“你又去哪儿了?”猫儿虎着脸,一脸的很不高兴。
“……”萧妙音叹口气,他要来没和她提前打招呼,上门干等不也是自找的么?
“你今日怎么来了?宫中驱傩估计也只有几日了,不好好想着怎么向两宫尽孝心,跑到山里头。”萧妙音坐在另外一张床上,让侍女将热乎乎的姜汤递给他。
冬日里,她这里准备最多的就是姜汤,但凡从外面回来都要喝一碗。
猫儿就不喜欢姜那种*辣的味道,他嫌恶的推开,“反正这事有人替我去办,我又何必去花那个心思?”
萧妙音那边一碗姜汤下肚,浑身都暖起来,听到猫儿这么一句,“毕竟如今当政的是太皇太后,你好歹装一下。”
“太皇太后最近身体大不好了。”猫儿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是真的老了,一日到晚就窝在长信殿内不出来,还畏寒。”
“……”萧妙音离开了宫中,对宫里的形势也不太关心了。说句实话,在宫外她过的还舒心些,头上没个太皇太后压着,连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不到最后,还是要小心。”萧妙音叹口气。
“罢了,不说这个。”猫儿一挥手,“方才你偶没有听到一声大响?”
“是山上的道士炼丹,一不小心炸了炉子。”萧妙音道,“如今观中正在救火呢。”
“那些道士的把戏。”猫儿啧啧了几声,他伸手从蹀躞带下解了一只荷包下来,倒出一只玉佩来递给她。
“这是阿兄让人送来给你的,你拿着。”猫儿道。
前几日宫里头来了赏赐,前来办事的正好是原来在宣华殿的中官。那中官说天子还有些东西麻烦他转交,结果一看就是这个。
萧妙音接过那块玉佩,玉佩通体无暇,上面雕刻着祥云纹。
男子赠送玉佩给女子,其中情意绵绵。
萧妙音将玉佩收入掌中,抬头来看猫儿,“你今日来就为送这个的?”为了一块玉佩自己跑出来,找个人送来不就好了么。
“也不是。”猫儿轻哼了一声,“在府里闷久了,出来走走也好。”
“……”她垂头,这会也不知道要和猫儿说甚么话了。
猫儿看了看她,“你家里倒是有件事。”
“我家里怎么了?”萧妙音抬头问道,心脏一下子跳得飞快。
“是你家的那个四娘,出去骑马,结果马踩到了猎户的捕兽夹。”说起来,猫儿都觉得好笑,没那个本事偏偏要去涉险,那些铁疙瘩还管你是哪家的娘子啊。“人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条腿。”
“……”萧妙音噗的一声差点笑出来,她连忙抬起袖子遮掩的咳嗽了好几声,“那四娘如何了?”
“那就不知道了。”猫儿原本就拿着这个当笑话听的,听完就算过,他瞧见萧妙音差点笑出声,知道她和这个四娘有些不对付,“不过听说是有点悬,弄不好日后走路都不利索。”
“四娘啊。”萧妙音对这个妹妹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两个人早就撕破脸,她这会连装个样子都懒得了。
“她日后怎么样,那也是她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