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中自从迁都以来,经过十多年,比起南朝的建邺也不差上半分。天色放亮,从皇宫正门开始,一阵阵鼓声在洛阳的上空传荡开来。洛阳城中仿照两汉,外城之中设有坊和里,一旦入夜坊门关闭,不准行人在大路上走动,只能在坊门内行动。一直到了天色放亮,坊门才会打开,让里头的人出来。
坊门打开之后,洛阳的寂静便被喧闹代替。
此刻城中中间的驰道上突然弛出一匹大宛良马,疾驰而过,马上的是一个戴帷帽的人,帷帽上白纱垂下,看不清马上容貌如何。
城中大道非常多,但是都有讲究的。例如中间的最宽的那一条路名曰驰道,只有皇太后和天子使用,就是皇太子也不能占用。
道路两边的人纷纷侧目,看着那匹马绝尘而去,不禁纷纷谈论,到底是哪一个有这样的胆子。
这匹马跑出来,后面就有一堆的士兵跟着跑过去,原因无他,只是来抓敢“绝驰道”的胆大包天之徒。
马上的那人是个少女,她十五六岁,眉目如画,听到后面的喧嚣声,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手里一拉就将马拉停。
“何人竟敢绝驰道!”领头的将官嗓门大的很。
少女手里拿着鞭子坐在马上,她伸手将帷帽垂下来的轻纱挑了挑,“打量了外头的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士,“渤海长公主。”少女转过头道。
“我有陛下的手令,可以用驰道,你们不用麻烦了。”少女似是有些不耐烦。
“臣不知道是长公主……”将官当然听说过渤海长公主的大名,这位长公主出生满了一岁就被今上火烧火燎的册封为长公主,和她的姑母们并列,甚至皇后劝诫都没用。这位公主上面有一个太子阿兄,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她因为是帝后第一个女儿,真的是宠的没话说。
只是跑一跑驰道算的了什么?天子从来不管女儿这些小事。
上回这位长公主拿着鞭子把陈留长公主的宝贝儿子抽了,天子也只是当面说了这个女儿几句,其他的惩罚完全见不到。这家洛阳里的人都明白了,这位公主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将官当着人凶神恶煞的追过去,最后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
福娘骑在马上轻哼一声,她拍了一下身下的骏马就向清河王府驰去。
清河王府这些年,在政事上不出挑,尤其是清河王本人,天子交给他的事他都做好了,但是其他的他也不怎么争。清河王妃办了女学,教出来的女学生即使比不上那些世家女,但也很拿得出手了。
一时间清河王妃在洛阳里的名声盖过了清河王本人。
幸好萧丽华除了这个之外,其他都不拿到明面上来。反正也只是教个书,算来算去也只能算在她这个皇后娘家堂姐的身上,和清河王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么多年她这日子虽然不说完全的顺风顺水,但也十分不错。她不仅仅想自己好,也想亲人好,萧协没了之后,她就专门盖了一座宅院给小慕容氏,当然宅院里还带着几个年轻会伺候人的美男子,有人陪着,萧丽华也能够放心。
“娘子,渤海长公主来了!”萧丽华靠在凭几上看手里的账本,外面的侍女急匆匆进来禀报。
“快快!”萧丽华一听这个侄女来了,连忙叫人扶她起来。
才走到外面就见着一个少女站在阳光下冲她笑,“姨母!”
“福娘来了。”萧丽华满脸笑容快步走过去,握住福娘的手,“怎么今日出宫了?”
“宫里烦闷,就来看看姨母,待会我还要去阿叔那里呢。”福娘笑道。
“傻孩子。”萧丽华笑了一会就带着福娘到屋子里头去,“要来也的派人告知一声啊。”
“没事,反正自家人嘛。”福娘话说的飞快,她坐在床上两腿盘起来。她这次出来是作男子打扮,穿着翻领胡服,头上还带着由鲜卑帽改良之后的头巾,从背后看去,还真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
“还说呢,这回小心点,别遇上你大姑母。”萧丽华想起甚么,提醒了一句。她不知道陈留到底是发了甚么疯,竟然想让自己儿子尚主。皇帝和皇后的确有两个公主,但看的和眼珠子一样,哪里会随便下降?
陈留那个亲生子,长得是好,可惜也就好在了一张脸上,而且怎么看都觉得和王素长得不像。洛阳勋贵里私阴事多,公主们也是一样,陈留长公主的那是,也没人去管,皇帝也下令让陈留亲生子做世子了,没有人去讨嫌问那个孩子是不是王素的。
陈留想要自家儿子尚主,皇帝皇后这里不轻易撬开口,干脆就走小儿女青梅竹马的那一套。谁知道渤海长公主发火起来,直接抡起鞭子把人给抽的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哼!”福娘想起那个姑母就不满,她双手抱在胸前,“见了我,应该是陈留姑母躲吧。”
福娘想起陈留在自家阿娘面前哭的满脸泪的模样就心烦。这个姑母想要替儿子讨公道,她还想说那个世子见着她没说几句话就自命风流,想要来拉她的手呢。没把他那张脸给打糊了已经是看在陈留长公主的面子上了。
“你呀!”萧丽华也觉得侄女说的挺对,陈留要是真的和福娘对上,恐怕是会躲开。
“姑母自家的事都有许多了,还来管儿。”福娘哼哼唧唧的,“对了,我想要几卷书,姨母这里有没有?”
“宫廷中藏书甚多,秘书省就是做这个事的,你想要甚么书没有,还来这里要?”萧丽华一听就奇怪了。
“哎呀,姨母就给儿嘛!”福娘道,“就是那个诸葛亮造甚么来着……”福娘说着就苦思冥想起来,那本书叫甚么名字了。
“……怕了你。”萧丽华拿着她是没办法了,“过几日我给你。”
“多谢姨母!”福娘见着姨母已经应下来了,她靠在隐囊上笑得开心。
“你也大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宫开府下降了。”萧丽华说起这个也是一阵的唉声叹气,她也有女儿比福娘还小那么几岁,十几岁上头就要出嫁,简直愁人!
“没有啊,我阿娘说了,这件事等几年后再说。”福娘毫不在意,她反正也不急,男子么就是那么一回事,她着急个甚么劲儿?
“姨母这里好,有才女呢。”她想起宫外的传闻笑的眉目弯弯。
“甚么才女。”萧丽华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想起当年的那个谢氏来了,她叹口气,“真正的才女现在都自己开课了。”
当年的那个谢氏还是有几分才能,可惜啊,谢氏有曾经的夫妻情羁绊,后来改嫁到鲜卑贵族家里。日子倒还过得去,和后夫生了两三个孩子。现在自己都建了个学堂学开始传书授业解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开了。
“以后啊我也学姨母,开几个学堂。”福娘觉得这件事特别好。
萧丽华听到福娘这么说,噗嗤一笑,“好啊。就是这件事做起来不容易,半途而废的的话,前面的功夫就打水漂了。”
“放心吧,不会的。”福娘笑嘻嘻。
从清河王府出来,福娘打算到其他地方转转,她这次出来也带了随从。阿娘并不拘束着她,她想要到外面去看看,她也大力支持,只是不管去哪里,带上十多个侍卫那是少不了的。
她骑马走在街道上,看到一户人家开了门,走出几个家人来,急匆匆的就向陈留长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那是谁家的?”福娘回过头去问身后的侍卫。
宫里的侍卫都是挑选四品以上大臣家里的嫡出子孙,不仅仅是要求武艺,外貌上也必须是相貌堂堂。
这些子弟哪里会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家的人。
侍卫立刻就回禀,“长公主,这些好像是大将军府上的人。”
大将军说的也就是王素,王素从到了北朝之后,事情做了不少,尤其是每次对阵南朝,基本上都会去,无比积极的给北朝出谋划策,俨然就是一伍子胥。北朝最近差点就将梁郡给一口吞下,而南朝祸起萧墙,南朝皇帝几年前驾崩之后,继位的新帝是个窝囊废,手底下的宗室把人给掀翻了,又改换门庭。
北朝也趁火打劫,将两国的边境向长江推了稍许。
福娘听自家阿娘说过,南朝那边恨死了王素,不知道会怎么对付他。
“……”福娘突然想起什么刺杀啦之类的,不过她也没管,直接就往乐平王府上头去了。就算王素真的遭遇刺杀,那也不是她该管的事。
第二日一早,大将军王素离世的消息就传到了宫廷中。
萧妙音在千秋殿听到消息,“急病而亡?”她看着面前已经长成人的儿子。太子今年已经二十又二,他眉目像萧妙音。
“是的,阿娘,听说王素是犯了急病突然发作没了的。”阿鸾道。
这段时间王素身体一直不好,甚至还中风半边身子不能动,不过派去的医正回来说人意识还行,至少能够说话,脑子也清楚。怎么这一时半会的就没了的,谁也说不上来。
“既然如此,那么看你阿爷怎么表示了。”萧妙音对王素没有多大好感,但这个人对北朝来说还是有用的。没了也算是一桩损失。
说起来,还真的有点亏。萧妙音想着都觉得有些肉痛,毕竟找出像王素这样对南朝情况了解的十分清楚,而且还在世家里有些许影响的人,不是那么容易。
“阿兄,”福娘手里拿着个小玩具逗弟弟玩,听到母子两个的议论,她抬起头来,“你就和阿爷说,让他派毛奇去大将军府上主持丧礼呗。”
宫中派出内侍前去主持丧礼,对于大臣来说那是无上的荣耀。
可是萧妙音哪里听不出女儿这话里头焉坏焉坏的心,“你呀!”这说是荣耀,可是宫里的内侍对钱帛之事几乎没有半点概念,基本上主持一次,那就得破家。
偏偏这包了一层蜂蜜的黄连还要人自个吞下去。
福娘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对萧妙音说,“阿娘就试试看嘛。”
“就你胡来。”
阿鸾站在那里直笑。
拓跋演听说之后,思索一二,他本人是不可能亲自去参加丧礼,王素对北朝有功没错,但是这份功劳并不是协助北朝攻下建邺,所以他要是亲自前去。未免过了,但王素也的的确确的有功劳,不做表示恐会寒了那些从南朝前来投靠士人的心。
“就依照你的话,派中常侍前去大将军府上主持吧。”拓跋演对着阿鸾说到。
阿鸾垂首,“唯唯。”
大将军府上如今是乱成了一锅粥,王素和谢氏的两个儿女都留在大将军府中,这么多年两个夫妻都是自己过自己的。陈留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从来没有过问过谢氏那两个孩子。王素将长子安排进了中书省,比起南朝重视秘书省和中书省,北朝到底还是更重武功。这么多年来,王素有心将魏晋的那一套推广,但皇帝每次听说之后都环顾左右而言他。
到了眼下北朝还是以军功为重,甚至还有了以军功大小赏赐官职爵位田地的律法。以前只是不文的规矩,到后来是点名了。
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军中,可是王素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那个能力,去了那狼虎从多的地方,就能被那些人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下,只能将人放到中书省,一点点的熬资历。、
可是还没等到长子资历熬出来,他就不行了。
王摩赶到的时候,家里已经扎起了缟素,而已经嫁出去的妹妹也赶了回来。兄妹见面少不得抱头一场大哭,然后一起操劳府中的事务。
后母十多年来对父亲不闻不问,到了现在他们也不去幻想后母突然就有了夫妻之情,另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一面。
“等待世子前来。”王摩这么对家中的管事道。
不过王家兄妹没有将弟弟等来,倒是等来了宫里头的内侍。
毛奇是天子身边的中常侍,他来,自然是代表了天子,为了天子的脸面,他可是将王素的葬礼主持的风风光光。
等到丧事一了,毛奇也就回宫复命。
之后便是王摩和弟弟一起守孝,照着汉人的规矩在王素的坟墓之旁结庐居住。陈留原先还不肯,说鲜卑没有这个风俗,结果被拓跋演下令斥责,让亲外甥去给阿爷守孝了。
这一段陈年往事,算是各自有了最终的归宿。
洛阳里的显贵感叹了一回,目光没有在王家身上停留多久,又关注起宫里的渤海长公主来。
皇帝的亲生公主只有两人,一个长成,一个还是个小儿。洛阳中谁不知道两位公主都得陛下喜爱,若是有幸尚主,一门上下两三代的富贵就可以保证了。
就算一群人伸长脖子等的时候,宫里传来消息,渤海长公主出家做女冠了!
这下子吓坏了不少人,甚至不少有心尚主的人家让有资格的长辈进宫见皇后。
萧妙音是懒得见这群人,进来求见的基本上都退回去了。
“你说,我们福娘怎么样,和他们又有个甚么关系?”萧妙音和拓跋演抱怨,她是不打算让福娘太早离开自己。拓跋演也正好是这个想法。
“和她们没关系。”拓跋演靠着凭几和萧妙音道,福娘说想要去做女冠,他也让去了,反正这女冠随时随地都可以不做,只要高兴就好。
“以后这些人还说这些事,就不必见了。”拓跋演道。
“……”萧妙音点头,“好啊,日后我们也少了一件事了。”
萧妙音说完,和拓跋演对视一眼,夫妻两个过了许久,笑起来。
拓跋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心,孩子会长大,但会一直在身边的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