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丞相府?”莫长安视线落在夜白的脸上,见他素来浅淡的眉眼染上几分浓雾,顿时觉得心尖一跳,下意识便垂下眸子,不敢再去看他。
天知道,夜白此时的眼神有几分炙热,尤其这会儿倒映着月光,更是温柔而俊朗,令人控制不住的便想着垂涎一二。
“嗯。”夜白见她躲闪,忍不住挑了挑眉峰,薄唇抿起:“去一趟丞相府,一探究竟。”
“可师叔,你如今的修为……当真能够入梦宋卿?”夜白的所想,莫长安其实心中有数,毕竟想要探究一个人的过往,最是有效的法子,无疑就是入梦术。
但现在这个节骨眼,夜白修为大不如前,莫长安对此实在没有把握、
夜白淡淡看了眼莫长安,骨节分明的指尖落在她的发梢之上,语气淡淡:“不必担心,我的修为已然在恢复了。”
虽说他恢复的速度不快,但入梦术一说,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显然,夜白的话让莫长安有些诧异,她那微微勾起的眸子浮现探究之意,只问:“师叔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是连这灵虚宝镜也奈何不了你?”
若是说先前莫长安对夜白的身份还只是有几分好奇,那么现在无疑是将这好奇之心,推到了顶峰,
论说灵虚宝镜,三界六道之内,无论仙妖魔三族,皆是对此无可奈何,但凡入了灵虚宝镜之人,皆是手足无措,甚至于好些个修为上乘的上仙,入了此地也只是凡人一个。可奇怪的是,夜白不仅修为残存,而且依着他所说,他如今仙术正在恢复之中,难道不令人感到惊奇吗?
“寻常之人罢了。”夜白敛眸,并没有要告诉她的打算,只转身,道:“走吧。”
他侧着脸容,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看得莫长安愣在原地,心中百转千回,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不过,她也没有庸人自扰太久,心中念头转瞬即逝,便很快跟上了夜白的步子。
“师叔,咱们这大晚上从皇宫出去,是不是又要走一大段路程?”莫长安拧着眉梢,见夜白一路走去,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昨日她与夜白入内的时候,已然知悉未央宫位于皇宫中央之地,而丞相府又是在皇城以外的西街,如此若是用上脚力,未免她走到天亮才能抵达。
再者说,她实在觉得徒步太累,几年来也算娇养着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奔波。
夜白闻言,好笑的看了眼她,按捺住忍俊不禁之意,只摇头,道:“不必,这会儿并没有人,可以御剑。”
“好……呃?”莫长安抬眼,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师叔,你的意思是……昨日其实你也可以御剑?”
夜白说‘这会儿没人’,那么言下之意就是……有人就不可以御剑?
“不错。”就在莫长安思绪万千的时候,夜白已然颔首,回道:“昨日天色明朗,总归不能太过招摇。”
莫长安:“?”
那难不成她昨日是白走的那么心酸,累的无法言喻?即便这会儿心里头有些情绪复杂,莫长安也明白,夜白其实说的没有错,在羽翼未丰之前,谁也不想如此的早的便锋芒毕露,因此为今之计,他们还是低调着些好。
心下恍恍惚惚的,莫长安便跟着夜白来到了未央宫一侧的墙角。御剑术是最基础的仙法,旨在借着兵刃,不费吹灰之力抵达千里之遥。但实际上,莫长安与夜白都是入了主修阶段后的,故而这等子低阶段的仙术,极少使用。
没有想到的是,有生之年,她和夜白还要靠着这低阶的术法‘维持生活’。
“过来。”夜白显然宠辱不惊,在莫长安感慨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柄长剑,淡淡朝着莫长安招手。
“师叔,你这哪儿弄来的剑?”莫长安瞧了瞧那悬起的长剑,上前问道。
要她说,夜白并不是会使剑的,素日里他两袖清风的,若非手中连折扇也没有,倒像是个云游物外的世家公子哥。
不过,不知为何,莫长安总觉得这把剑有些……眼熟?
“捡的。”夜白云淡风轻,道:“今日在阿房宫门头捡的。”
“是那个什么张公子的?”一听他说是捡的,莫长安便忽然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起白日里拿着这把剑吹嘘是祖传宝剑的修仙人。
那个姓张的公子哥,据说才入名流大派五年,也算年少得意。但夜白对他却很是不喜,毕竟昨日他见着莫长安后,便急急的问了她的芳龄与家世,活像是头一次闻着肉香的野兽,看的夜白极为厌烦。
“大约是他的罢。”夜白气定神闲,不咸不淡道:“上来,再迟宋卿就要醒来了。”
入梦术自然是要被入梦者熟睡之际方可施展,故而听着夜白的催促,莫长安想也没有想,便点了点头,不再磨蹭。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坐着旁人所御的剑,她从前天赋很高,师父第一次传授御剑术的时候,她稍稍练习便能够兀自凌驾,因此这一遭要在夜白的带领下,她忽然有些不自然起来。
“怎么?不好意思?”夜白伸出手,掌心朝上,忍俊不禁的看她。
小姑娘犹犹豫豫,倒是难得有几分女儿家的姿态,与素日里她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不同,这会儿莫长安看起来甚是可人。
“谁说的?”莫长安冷哼一声,撇过脸去,习惯性的扬了扬眉,嚣张道:“师叔未免太小看我了!”
一边说,她一边毫无征兆的便搭上夜白的手,然而就在她还未站稳的节骨眼,夜白忽然顺势一拉,将她拉入怀中。
莫长安身子一僵,正下意识要推开夜白的时候,脚下剑尖忽然猛地摇晃着,若非她惯性的拉住夜白的衣襟,恐怕就要掉下去。
“抱紧了。”夜白如玉的面容莞尔一闪,语气却是正经十足,以至于莫长安落在他怀中,根本不知他此时嘴角上扬,宛若一只偷了腥的猫儿。
暗夜冷风而过,吹在莫长安熟透了的脸上,她抿唇,心口处跳动不歇,偏生这个时候,自己的脸颊还紧紧贴着夜白那坚硬的胸膛无法动弹。
越是心下紧张,莫长安便越是觉得气氛不对,于是她张了张嘴,也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忽然就问:“师叔,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亲生子?”
话音一出,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鬼问题,怎么她就这样给问了出来?人家何时成亲生子,还得与她商量不成?
“嗯?”也不知是风太大的缘故,还是夜白刻意装聋作哑,就听他鼻息很是温热,随风落下一个极为撩拨人心的轻哼。
“咳咳,没有……没有什么。”莫长安试图摆手否认,但碍于如今两人正是御剑,她只好淡淡说了那么一句,心下略微安稳。
好歹夜白并没有听清她方才的问话,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然而,就在她以为夜白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话时,那一头,忽然听着夜白低低道:“你想什么时候嫁人生子?”
这问题,简直与莫长安问他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而转瞬之间,她也就明白起来,夜白方才不是听不清,更不是没听着,只是他刻意为之,故作聋哑而已。
心下升起一丝恼羞之意,小姑娘冷哼道:“我年纪小,不着急嫁人,师叔人老珠黄,若是再不成亲,恐怕将来没人肯要。”
“无妨。”夜白从容回着,一本正经:“左右还有年纪小的你,我不怕没人要。”
这话,无疑是变相的说着莫长安会要的意思,听得她再怎么脸皮子厚实,也不得不红了两颊。
“谁要你了?”她反驳:“我将来可是……”
她想气一气他,说着将来是要嫁给楚辞的,但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夜白打断了去。
“嗯,我知道。”夜白道:“你将来是要做掌门夫人的。”
子规门的这一任掌门,是她师父庄舟,但据说,她师父不满掌门任务繁重,便将子规门掌门的位置,‘禅让’给了夜白。
这件事,在此之前莫长安略有耳闻,但这会儿夜白提及,她心下哪里能不清明?
“胡说!”她气的狠了,咬牙踢了一脚夜白,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夜白并没有躲过去,反而云淡风轻的任由她踢了那么一脚。
说道:“嗯,那你若是不做掌门夫人,我便不当掌门好了,闲云野鹤,也是不错。”
莫长安:“……”
这狗东西,怎的越发脸皮厚实,知道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了?
……
……
莫长安和夜白抵达丞相府也不过片刻之间,彼时夜深人静,丞相府一派安宁,夜白借着地精引路,轻巧的便摸到了宋卿的卧房,两人悄无声息的踏入屋内,随着熏香幽幽,一步步勾出了宋卿最深的记忆。
宋卿被吴幽带回吴氏一族后,也算老老实实的养伤,听人说,他原本其实出身襄国,是襄国名流贵族的子嗣。可奈何,那时襄王受了奸佞的蒙蔽,以为宋家有谋反之心,短短数月,便将宋卿一族悉数株连。
只不过,关于宋卿的身世,也是在他成为吴国的军师,扬名立万之后,才渐渐被人挖了出来。
因此,宋卿即便甚为襄国人,却因襄王的一时糊涂,而背负起血海深仇,倒是有些令人唏嘘。传闻说,那时宋卿刺杀钦差,其原因是那钦差本质上是襄国安插在吴国朝堂上的一颗棋子,因此,宋卿才冒死而为,决计不愿让襄王如愿以偿。
而那日,莫长安和夜白借着宋卿的萧声追忆到的过去,其实正是他在吴氏一族养伤的最初。
莫长安怎么也忘不了,宋卿望着虞笑的背影,无可奈何的说着:“笑笑。我需要报仇,所以别无选择。”
从那天起,虞笑和宋卿两人,便时常一起。也不知是吴幽的授意还是两人当真有些情投意合,至少在吴氏一族所有人看来,虞笑和宋卿极为般配。
可没有人知道,虞笑其实一如既往的讨厌宋卿,宋卿却一如既往的包容虞笑,这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模式,却难得的有些情谊。
就这样,时光飞逝,三年过去,一切如白驹过隙。
那一年,吴国与襄国战乱生起,而那时的吴王因痴迷炼丹,辗转而病重,同年,吴国的太子、大将军周氏相继被赐死,七岁幼帝登基为皇,两国纷争愈演愈烈,生杀不止,眼看着吴国就要沦入灭亡被襄国取而代之,天下大乱而泼天荒唐。
吴幽招兵买马,野心初现,整个吴国都陷入纷争之中,各地封王群起而逐鹿,打着效忠幼帝的旗号,野心勃勃。
彼时,虞笑十六岁。从前那个爱穿红衣,眉眼含笑的小丫头,已是亭亭玉立,艳丽美好,只两颊仍有些婴儿肥,让她的美艳看起来多了几分俏丽,那是一张极为灵动的脸容,不算太过张扬,却难得令人深觉适宜。
阴历七月,虞笑生辰的那一天,在吴幽的要求下,她献上了一只惊鸿舞,倾国倾城,含笑绝世。
宴席上,宋卿看着眼前美人如斯,望着三年来朝夕相伴的女子,有一瞬间恍惚而不安。
他想,这世上,没有人比虞笑更适合跳惊鸿了,她手持长剑,犹如热烈的骄阳,肆意而飞扬,仿若致命的罂粟,妖娆而美艳,让人情难自禁。
可宋卿不知道……或者他隐约知悉却不愿承认,大抵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吴府翩然婀娜,宛若暗夜妖姬。
果不其然,宴会散去的那天夜里,吴幽将虞笑唤到屋子内,他说:“笑笑,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是时候让你有用武之地了。”
他说:“襄国太子陵羽,年少而英武,这样的英雄人物,恰恰最是喜爱你这般模样和才情的女子。半个月后,他会到吴中,你明日出发,十天后能够抵达吴中,我已为你安排好一切,你勿要担忧。”
他说:“笑笑,我要你引诱他,成为他心尖上的女子,为我谋夺大业!”
美人计啊,这是虞笑一直都知道的,她知道自己的宿命如此,可没想到,竟来的这样急,这样巧。
低下眸子,她弯了弯眼角,勾唇笑起来:“公子之命,笑笑自当遵从。只是,笑笑所求两点,若是公子应允,笑笑定当全力以赴。”
“你要什么?”吴幽笑的从容,他似乎从来都知道虞笑应当是这样冷静自持才对,所以他不觉惊讶,不觉奇怪,只是静静然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其一,让宋卿护送我到吴中。”虞笑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多情如玉的青年,淡淡道:“这其二,如今我暂时不想说,届时到了吴中,我会让宋卿代为传达。”
“笑笑,你说的我应允。只是……”吴幽忽然伸出手抚上虞笑的脸,幽深的眸子直直望着她,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笑笑,你可知你如今在赌的是一件注定要输的事情?”
“谁知道呢?”虞笑讽刺的看了一眼吴幽,而后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便走了出去。
她想,宋卿啊宋卿,若是我这局赌输了,便会失去所有,包括自己。所以,千万,千万莫要让我失望啊……
虞笑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抱着心中的执念,最终还是和宋卿踏上了前往吴中的道路。
初夏的天气,还不那么炙热的吓人。因着昨夜下过一阵急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味。
如今正是江南雨季时候,吴中更是烟雨迷蒙。这无疑,多了几分凉意和惆怅。
马车就要行至吴中郊外,虞笑放下车帘子,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宋卿,一时间思绪沉沉。
半晌,朱唇轻启,徒然问道:“宋卿,你觉得,我如何?”
这话问出来,她丝毫没有害臊的模样,反倒是一脸认真。她知道宋卿待自己极好,更是看得出来,他心中欢喜自己。
从许多年前开始,她便知道的很是清楚,所以,这一次她咬咬牙,将一切赌在他的身上。
“笑笑?”没有意料中的局促不安,宋卿垂下眸子,语气很是落寞:“笑笑,你很好。”
有那么一瞬间,虞笑觉得如置冰窟。她身体中的血液,一寸寸的变凉。她盯着他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凄然一笑:“我早该知道的,你这样一个聪明之人,怎么会不懂呢?”
“你大概一早便知道吧?我同公子打了个赌,赌注是我自己。”她缓缓的说着,自嘲笑道:“我和他心知肚明,所以我要求让你来送我。我想,也许只有你可以把我带走,带我离开,让我不必成为一个以色侍人的低贱女人。我以为,你或许不会弃我于不顾,我以为,我在你心中足够重要,足够让你忘记仇恨!”
“可是,我输了啊。”虞笑忍不住笑起来,笑的她眼眶微红:“成大事者,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一切呢?”
谁也不知道,这些年,她将宋卿放在何等位置,可即便不是心尖,也至少……有几分靠近。
“笑笑。”宋卿忍不住抬头看她,心中有痛划过,长袖中的拳头握的紧紧的,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虞笑之于宋卿,大约是心之所悦,不可求得的痛。他做不到,做不到放弃一切,做不到不报仇。虞笑很重要,可是比起襄国皇室陵氏一族灭了他宋家满门来说,儿女情长仿佛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想说:笑笑,我不嫌弃将来你变得何种模样,若是可以,将来他愿意娶她。
可是,他终究开不了口。这是何等卑劣的想法,将她送给其他男人,然后再说爱她?虞笑这样女子,如何会接受?
所以,这种承诺,吴幽没有说,宋卿也说不出口。
“张宋卿,你走吧。”虞笑忽然笑的明媚,仿佛一丝一毫都不将自己即将面对的事情放在心上,她说:“告诉公子,我的第二个要求便是:从今往后,我虞笑与你二人再无瓜葛!”
一瞬间,空气凝结了。虞笑和宋卿,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很久,宋卿沉默着离开了。
马车之内,虞笑伸手触到几滴冰冷的雨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幕,母亲冷冷的瞧着她被人带走,父亲也是那样一言不发,任凭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而如今又是宋卿和吴幽,那么今后呢?下一个会是谁将她狠狠抛弃?
忽然之间,她便低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却不设防有雨水打到脸上,刺的她生疼。
“虞姑娘,雨停了好一会儿了,可以下车了。”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声提醒,衬得马车内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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