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卿记忆深处,莫长安看的出来,他对那些过往,有些执着而悔恨,可到底,天底下没有什么后悔的灵丹妙药,所以纵然最后结果如何,宋卿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师叔,咱们走罢。”想到这里,她长长叹了口气,对此无话可说。
“怎么,你这次没有什么看法?”夜白显然对她的沉默有几分不适,只道:“我记得寻常时候,你该是想法颇多才是。”
“能有什么看法?”莫长安哭笑不得,睨了眼夜白,摊手道:“宋卿既是放弃了虞笑,那么有些东西,便再不是他能奢望的了。”
虞笑于宋卿,求而不得……莫长安倒也不觉宋卿做错了什么,他宋家被屠,想要报仇雪恨,其实很是正常,毕竟这件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会毫不犹豫的抛却儿女私情。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问夜白:“若师叔是宋卿,大约也不得不同他一般罢?”
问出这话的时候,其实莫长安心中的答案是肯定的,宋卿与吴幽既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美人计一说,自是无法受他左右。
“报仇雪恨,就一定要用上美人计?”然而,下一刻,就听夜白淡淡出声,回道:“莫长安,若我是宋卿,我决计不会愿意将你送走。”
说这话的时候,夜白神色极为认真,认真到那双望着莫长安的眸子满是炙热与沉稳,丝毫不像是随口说说。
莫长安心下一顿,却还是道:“可师叔,宋卿顶多只是会些功夫,他无权无势,单枪匹马的,如何能够与襄国的王室斗争?”
夜白凝眸,修长的五指毫无预兆的便摸了摸莫长安的脑袋,语气很淡:“那是他谋士的想法,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念头。”
一个男人的想法?
莫长安瞧着夜白那认真的模样,一时间忍俊不禁,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抬眼看他的功夫,却是忘了此时两人着实有些暧昧不已。
“师叔的意思,我大致是懂了。”莫长安道:“其实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宋卿有些……怯懦。”
宋卿和吴幽,本质上其实是一类人,都是擅长隐忍。而这种男人,或许能够建功立业,却未必能够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
正如夜白所说,谋士才会因心中所想,用三十六计达成所愿,可作为一个男人,不该也不能拿一个女子去换取权势江山。
想到这里,莫长安一时间又唏嘘起来,方才夜白说她如是虞笑的话,他不会那样做,可莫长安觉得,她不会是虞笑,只是近来她愈发不安,那种即将丧命的感觉,逐日强烈,以至于到了现在她忽然眸底黯淡,灰心了几分……
似乎是看出了小姑娘的心事,就见夜白轻轻将她护在怀中,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低声道:“莫长安,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死。”
他护着她的那一瞬间,极为自然而行云流水,可莫长安还是借着他心口处那剧烈的跳动,觉察到了一丝别样情愫。
“唉,师叔……”她抬眼,笑着看向夜白:“你这突如其来的欢喜,难道不怕我死了,你心中难受?”
她其实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要是死了,夜白的这份情意,终将何去何从?她知道,越是冷情的人,越是将情爱放的隐晦而深沉,就像燕黎那般,单朝夕死后,他便入了魔道,至死也不愿清醒。
所以,她纵然怕死,却更是害怕有朝一日夜白会变成下一个燕黎,为了救活她,而堕入妖鬼之道,这本该不是他的人生轨迹。
莫长安的问话落下,很长时间夜白都沉默着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其实不知该怎么去回答,好半晌,他才骤然出声,语气低的仿佛就要消失。
他说:“你不会有事,我说过你不会有事……”
他忽然将小姑娘用力抱在怀里,可又生怕弄疼了她一般,满心皆是温柔缱绻。
而这一次,莫长安没有推开夜白,只叹了口气,问道:“师叔,不妨等我们出去的话……试试?”
试试什么?自然是试试在一起。
说出这话的时候,莫长安不是没有难为情,但她想了很久,也确认过自己的心意,她对夜白……不是全然无感,反而这股子情绪被她压抑的很。她不喜欢如此忸怩而无奈的自己,相反她是个坦诚而直白的姑娘,那些绕绕弯弯,她不想再继续,所以既是无法释怀,那么不妨……正面应对?
“试试?”夜白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下意识低头看向小姑娘,声音有几分颤抖:“莫长安,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莫长安推开夜白,笑着转身,兀自朝着前头而去:“不过,前提是咱们要活着出去才行啊,师叔。”
她笑眯眯的背对着夜白,笑容满面,却躲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眉眼弯弯。
“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望着她的背影,夜白忍不住莞尔,一张出尘俊逸的脸容,染上三分烟尘:“不过,你现在是打算走回皇宫?”
他似笑非笑,看着莫长安娇小的背影,一时间便想要调侃。
话音一落,莫长安还尚且轻快的步子,顿时停了下来,她嘴角抽搐,转头去看夜白:“方才的话作罢,统统作罢!”
她咬牙切齿,原本自己这样也算是天真烂漫,偏生夜白要拆穿这‘唯美’的一幕,搅乱她的小女儿心思,那就怨不得她翻脸不认人了!
“不能作罢。”夜白追上前来,薄唇微勾:“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是君子!”莫长安瞪了眼他,冷哼道:“我是女子!”
夜白颔首,一本正色道:“女子一言,八马难追。”
分明知道小妮子转脸就要反悔,夜白却还是忍不住要逗逗她,似乎见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他便心下愉悦。
“狗屎啊!”莫长安骂道:“夜白,你这哪里来的乱七八糟的俗语?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俗语!”
“有。”夜白睁着眼睛说瞎话,很是沉稳。
“哪里有了?”莫长安道:“你找给我看看。”
她倒是要看看,哪里有这等子荒唐的书册记载。
“嗯,等出去了再找给你看。”夜白颔首,认真道:“灵虚宝镜中没有那本册子。”
莫长安:“……”
这人,怕是脑子哪里有问题罢?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
……
那天夜里,莫长安很迟睡下,第二天早早便起了榻,迷迷糊糊之间,便已然到了未央宫中,等着给慕容……虞笑挑选配饰。
昨夜崇彻倒是没有宿在未央宫,莫长安听宫人议论,说是在崇彻歇下后,虞笑让人将他带回去了,倒也是颇为狠心。
对此,她不只一言,毕竟她心底还有些疑惑,崇彻究竟是不是虞笑的孩子。不过,莫长安没有想到,今日虞笑挑的衣物,是一袭绯色的凤袍,这与她往日的紫衣模样极为不同,故而,莫长安总觉哪里有些奇怪。
似乎是知道莫长安的好奇之意,虞笑一边对镜整理,一边淡淡道:“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长安,你不会不知道罢?”
她轻蔑的笑着,显然不是对着莫长安,而是指着她口中提及的‘大喜日子’一说。
如今吴幽病重,吴宫权势混乱,哪儿还有什么喜事?
莫长安略微深思,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先前入宫之时,她打听到的秀女一事。
据史书记载,吴幽虽缠绵病榻,但奇怪的是,一直到吴幽死前,秀女的选拔也没有停歇,且这般举动,不是吴幽自己要求,而是虞笑一手操办,几乎每隔几日,便会选上一个容貌姣好的秀女前去伺候。
那么现在她如是没有猜错,虞笑指着的大喜之事……其实是今日要给吴幽选秀?
见莫长安脸色微微有几分了然之意,虞笑隔着铜镜,勾唇一笑:“你是个聪明的,本宫什么都不说,你就猜到了。”
她话音方落,就听外头传来宫婢的禀报,道:“娘娘,夜公子来了。”
“夜白?”莫长安一愣,转头看向门槛,不多时便见着夜白白衣出尘,眉目如初。
好在即便入了这灵虚宝镜,夜白修为还尚存几分,否则这些个宫女指不定就要见着他真容,对他钦慕不已。
“你们都退下罢。”虞笑抚了抚鬓角,等着宫婢都一一离去了,她才看向莫长安和夜白,淡淡道:“本宫昨日故事还未说完,今晨便趁着选秀还未开始之际,接着再与你二人说下去。”
“娘娘是想造一场别样的梦境?”夜白低眉,容色极为寡淡。
虞笑急着要告诉他们,夜白不觉得她只是想要倾诉,相反,虞笑之所以如此,大抵还是心中存着一丝想要左右幻境的意思。
但凡世间想要用浮生卷造梦的,大都有两种法子,一则任其发展,就如人生际遇一般,起起落落皆是不知。二则就是由执掌浮生卷之辈来描绘……想来依着虞笑的意思,她是想着左右浮生卷中的梦,来一个称心如意。
“夜公子也是通透的人儿,”虞笑没有否认,只凝眸道:“我想见他,但我不想就这样见他,一切终归要回到正轨之上的……如此,我才能安心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不是吗?”
虞笑的话,很是含糊不清,莫长安与夜白对视一眼,两人心中皆是有所猜测,但却不甚清明。
不过,说到底,虞笑还是有求于他们……或者说,其实是要给他们一个交换的条件。
心下微微雀跃,莫长安点了点头,顺势拿了一旁的糕点盘子,打算一边吃着一边听。
莫长安才拿到糕点,那头夜白忽然递来一方油纸裹着的物什,语气淡淡,却眸含宠溺:“今日从后厨得来的。”
一股香酥的烤鸡味儿,顿时扑面而来,就是虞笑坐在一侧,也忍不住为之讶异。好半晌,她才嗤笑一声:“看来长安这姑娘,着实讨人欢喜。”
夜白瞧着很是冷淡,虞笑不会看不出来,但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之辈,却是对小姑娘宠溺不已,不难看出他心中的欢喜如何深沉。
“娘娘过誉。”莫长安毫不客气的接过夜白递来的烧鸡,眉开眼笑:“他如今还在追求于我,自是要待我好些的。”
她昨夜深思熟虑过,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不错,尤其夜白这厮很是惹人讨厌,她便更是要心安理得的受着他的好,如此也算是报了当年‘剃度’的一大仇了。
虞笑闻言,摇了摇头,好半晌她才她才笑出声来,神色染上些许自嘲的意味:“年纪长了,还实在是见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的情爱痴缠。”
说这话的时候,她眸光很是悠远,仿若在回忆什么一样,幽幽然继续道:“我年少的时候,也是轰轰烈烈爱过一个人的……只是在那之前,我遇见宋卿,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是讨厌宋卿,他那人看起来芝兰玉树,却屡屡坏了我的大事。一次是我要逃跑的时候,遇见了他。一次是我被送入吴中,本以为他这样欢喜我,自是不会任我去做他人的玩物,可到底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比起襄国王室灭了他宋家满门的这个仇,我区区一个女子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那娘娘……可是因此而恨他?”莫长安问着,心中想到的,是虞笑那日对宋卿的满目疮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其实虞笑对宋卿的恨,不仅仅在于他坏了她的好事,亦或者将她送入吴中。
莫长安的话一问出口,那头虞笑忽然认真的看向她,眸光第一次温软的不像话:“兴许被送入吴中的时候,我恨过,但在那之后,我是这样感谢他,感谢他阻止我逃开,感谢他放弃我,让我入了吴中,见到了那人……”
她说的那人,不是吴幽,不是宋卿,而是襄国那个名动一时,即便败了彻底的太子——陵羽!
虞笑十六岁那年,在吴幽的秘密安排下,扮作舞姬入了大将军府。那一年,襄国太子陵羽攻下吴中,一举斩杀鱼肉百姓的贪官佞臣,救吴中于水深火热之中,百姓无不欢喜。
在那之后,他整顿六军,于吴中驻扎数月。
但虞笑到吴中几日,却一直未曾见着这个她被派来‘色诱’的储君,直到五六日之后,才辗转见到了他。
那一日,高阳烈日,正好的天气,正好的午后,街头巷尾涌满了百姓。虞笑身边跟着两个吴幽派了监视她的人,三人便这样混在了行人之中。
“太子殿下到,尔等退避!”一声高呼,虞笑抬眸看去,只见那人坐在黑色的骏马之上,银色的铠甲,漆黑的长靴,身姿如玉,眉眼英气。那高马上的青年,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端是一副冷静自持,他深邃的眼眸宛若古井,波澜不惊,极好的面容一片淡漠。
虞笑自嘲一笑,想来倒也不是太过糟糕,毕竟襄国的陵羽,整个襄国乃至吴中的女子皆趋之若鹜,又哪里会差呢?
可即便这样,她仍旧是欢喜不起来。她是个骨子里倨傲到底的姑娘,哪怕自己的确出身不高,哪怕陵羽再怎样优秀俊美,也终归不是她的良人,于此,她又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呢?
敛下眼眸,她缓缓打算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却不想,正是时候,不知身侧谁家孩童没看管好,溜了出去,眼见着惊到了战马,就要被践踏的空档,虞笑离着那孩子最是靠近,于是她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便将那孩子抱入怀中,两人迅速往后挪去。
众人的惊呼与讶异,不过一瞬间的功夫,那高马上的年轻太子寒凉的眸光自她身上掠过,一瞬间空气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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