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才刚刚来临,并州城的天气就已然变得异常寒冷。
连续两日不停的飞雪,让城池披上了银装素裹,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行人,一只只饥饿的寒鸦在街面上低着脑袋踱来踱去,往往寻觅许久才会从车轮的痕迹里找到一点可怜的食物。
此时虽已临近午时,但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所挡,只能发出昏暗的光芒,冷风悲号,吹得树木『乱』颤,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光秃秃的枝丫,天地间尽是一片阴森肃杀的气息。
街道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和车轮行进的声音,一支押着两辆囚车的队伍顿时惊飞寒鸦无数。
头前一辆囚车中,站立着一个汉子,年纪不过三旬,长得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即使穿着囚衣,也难掩那股英武不凡的硬汉气质。
在持续不断地摇晃中,他的脖子早被牢笼上的木枷磕掉了一圈皮,『露』出了鲜血淋漓的嫩肉,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昏暗的天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仿佛浑无知觉。
本来,这样的坏天气,足以让突厥大军本就不多的粮草补给提前变得捉襟见肘,亦会进一步提高他与高满政合力击败突厥颉利可汗,立下巨大功勋的成功几率。
前日他整顿兵马,备妥干粮,全军上下憋足一股劲儿,准备趁着突厥人粮草不济,开始倾巢而出猛攻马邑之际,穿越松子岭,渡过桑干河,给颉利可汗来个后庭开花。
当时大雪初降,他信心满满地站在崞城的将台上,誓师三军,正举着横刀带领一群凶悍之气已提升至巅峰状态的百战老卒,群情激昂地高喊着“大唐万岁,唐军必胜”,结果一道圣旨突如其来地送到了他的面前:“门下,代州行军总管刘世让,游骑将军刘世宝,深蒙圣恩,却不思报君,拥兵以自重,勾结突厥,欲将谋叛朝廷,经圣人查证,罪不容恕,判斩立决,籍没全家,钦此。”
此刻,他已心如死灰,对皇帝李渊失望透顶。
前方不远处,便是并州大总管府特意为他们刘氏两兄弟设立的法场。
那里本是并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初冬大雪的缘故,来看处决重犯的围观群众并不算多,基本都是并州城中的普通百姓,各个冷得直跳脚,却是风雪无阻,坚持不肯离去。
担任监刑官的并州长史窦静坐在监斩棚里,一面不停朝双手哈着气,一面翘首望向前方的街头。
当押解队伍抵达在法场时,围观群众顿时一阵『骚』动,出现了许多哀叹和哭泣的声音,更有甚者还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他们认得第一辆囚车里的汉子,正是当年活捉突厥伦特勤,并解救了许多被掳『妇』女的唐军前任并州总管。
“让开,都让开,统统让开……”
押送囚车的骑士们举着马鞭不断驱赶着靠前的人,一时间街道上鞭声不绝于耳。
窦静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感到有些悲凉和愤懑,他曾与刘世让共事过一年,彼此是非常了解的。
他绝不相信刘世让会勾结突厥,可皇帝口含天宪,生杀任情,皇帝亲自定下的死罪,也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任何人都救不了刘世让和他的兄弟。
由于人群的故意阻挡,一段不过百步的距离,押解队伍竟足足耗了半个时辰才抵达法场。
刘世让和刘世宝被押到行刑处,窦静开始当众宣读圣旨上的内容。
再次听人念起这圣旨,这两兄弟的表现,可谓是大相径庭。
刘世让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熟人窦静,静静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刘世宝则怒目圆瞪,口中早被塞了一团碎布,仍然持续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而他的身子也在努力站起,四名衙役使出了浑身力气,这才勉强把他按住。
读完圣旨,窦静和刘世让对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无奈,颤着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枝用朱笔写着“斩”字的刑签,往案前轻轻一掷,开口命道:“斩!”
谋叛罪犯在刑场上可没有酒水可喝,刑签一落地,刽子手就抽去刘氏兄弟背上的“死”字牌,刽子手一言不发,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水,然后“噗”的喷在钢刀上。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他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片子上,全场一片死寂,连人们的呼吸声都已几乎停顿。
可当他扬刀就要砍向首个行刑目标刘世让的脖颈之时,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几乎与此同时,还传来一个有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刀下留人!”
人们齐刷刷地看向了来者,就见一个歪戴幞头,身上穿着一件脏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官袍的魁梧大汉,单手高举着一个亮锃锃的卷轴,一边策马,一边反复高喊:“圣旨到,请刀下留下!”
围观群众麻溜地闪开了一条通道,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还要再躲得远一些,因为那名钦差身后又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很快就有一大群骑士转过街角,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骑士们满面风尘,几乎人均三骑,一看便知是没日没夜地急行而来。
待到看清那魁梧大汉的样貌,窦静立刻就认了出来,正是他家的妹夫大理寺司直李道裕。
李道裕纵马奔到监斩棚前,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希聿聿”一声长嘶,前蹄还未落地,李道裕便已急不可待地跳下马,高声道:“刘世让,刘世宝听旨。”
刘氏兄弟齐齐转了个方向,伏跪于地:“罪臣接陛下圣旨。”
李道裕双手刷地一下展开黄麻纸卷轴:“门下,刘世让,刘世宝,虽有违命之举,却无碍大局,虽有谋叛之嫌,但大理寺未能查实,故免其死罪,还归家产,朕命刘世让为检校代州行军总管,刘世宝暂为崞城将,若马邑之围解除,即刻恢复官爵,钦此。”
音落,满场的人,包括提着鬼头钢刀的刽子手在内,都一起欢呼起来。
几名衙役麻利地给刘氏兄弟松了绑,窦静也不顾形象地跑出监斩棚,激动地挥舞双拳,放声大笑,而刘氏兄弟早已泪流满面地相拥在一起,真真是喜极而泣。
这时,那群紧随李道裕而来的骑士们也纷纷下马,准备向刘氏兄弟表示祝贺,刘世让擦了一把眼泪,就见打头过来的女子,正是自家的小姨子兰韶英,心中登时一喜,正要开口说话,却忽听兰韶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好久不见了,刘元钦。”
自南北朝到唐初,凡在正式官职之前加“检校”二字的,通常都是非正式的官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