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幽幽醒来,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脚踝和手腕上戴着镣铐,整个人被粗大的铁链牢牢地束缚在冰冷的石壁上。
这里是一间狭小而低矮的牢房,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此刻她的项背后面都包扎着绷带,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套干净的夏衣,披散的头发也明显被人洗过,再也闻不到一丝生石灰的味道。
而在她身前的不远处,一具穿着素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似地大张着双眸,胸口衣襟已然殷红一片,无疑是利刃穿心而亡。
这间牢房没有窗户,昼夜难辨,外面没有任何响动,让人不知身在何地。
不过,李曜通过观察那具女尸的新鲜程度,判断出对方死亡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时辰,继而认为自己被关进来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片刻之后,沉重而厚实的铁门缓缓打开,李世民提着一盏油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李曜瞧见他披挂着崭新的盔甲,不由得轻笑一声,揶揄道:“呵呵,看二郎这打扮,难不成还没有完成你的屠亲壮举?”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对于李曜的嘲讽,李世民并没放在心上,一边应答,一边掩好牢门,然后走到李曜近前,高举油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世民让三姊受苦了,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李曜用力抖了抖手腕,登时引发一阵“哗啦啦”的锁链碰击声,愤愤地道:“无论是谁,变成我现在这副模样,再与一具尸体关在一起,都不会感觉很好。”
李世民微微怔了怔,随即低头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女尸:“我认得此女,似乎是侯君集他们抓来照顾你的女医……”
随即,他又抬眼看向李曜,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其实是元吉安插在内廷的人,大事未成,我们可不敢留她活口。”
李曜轻哼一声,借用当初侯君集的话,说道:“一个小角色尚且如此,那我这个所谓的‘最大变数’呢?为何不杀了我,以确保‘万无一失’?”
虽然,李曜事先就分析出李世民没有杀她的缘由,却还是很想亲耳听见对方说出来。
李世民语气诚恳地道:“在诸多兄弟姊妹当中,我们姊弟感情最深,世民少时若没有三姊舍命相救,只怕早已沦为狼群腹中之物,救命之恩,感深至骨啊!”
李曜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个重情记恩之人咯?但请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如今的表现,像么!”
李世民听到李曜精悍犀利的质问,只觉心口如遭钝击,脸上顿时现出难以掩藏的羞愧之色,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只能跳过这个问题:“那我们暂且不谈彼此情义,只谈利弊,如何?”
“当然好啊,我洗耳恭听。”
李曜还没傻到浪费精力跟一个囚禁父姐、弑杀兄弟的人谈感情,而涉及实际利益的东西,才是她感兴趣的。
李世民目光悠远地道:“我本非储君,即使起事成功,也是得位不正,若想坐稳江山,绝非一桩易事。”
李曜忍不住接口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要行大逆不道之事?”
李世民慨然道:“逆取顺守,汤武之道!稍有不慎,轻则失信于天下,万民唾弃,重则令生灵涂炭,留下千古骂名,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敢采用,但对于我来说,不止是唯一夺取皇位的手段,还是唯一的求生之路。”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和无忌、克明、玄龄等人都认为,此番起事期间,死者越众,牵连越广,我们将来收揽人心的难度就会越大,故此,为了尽量避免引发朝纲紊乱与社稷动荡,我决定事成之后,不对大哥、元吉的僚属行清算及株连之举。
而你昔日关于迁都之事的议言,早已传遍天下,除此以外,两个多月前,你在内廷当众劝言,令父亲打消废黜我的可怕念头,此事经宫人之口传播朝野,时至今日,虽不及前一事影响广大,但在关中却也是家喻户晓,若非永宁是你门下弟子,否则一些朝臣已将你认作我李世民一党,更何况你名满天下,如果我们无端杀死你,只怕很难向世人交代。”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发现你前一段时间,似乎有些过分关注局势的进展,竟然派人同时在秦王府、东宫、齐王府三地打探情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困扰?”
李曜声音平静地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兄弟阋墙而置之不理。”
李世民苦笑着叹息道:“所以,你才会被我们视为此番行动的头号障碍。”
李曜也叹了口气:“如你前面所言,杀掉我,难堵天下士庶悠悠之口,唯恐得不偿失,不杀我,又怕决战功亏一篑,看来我的确让你们伤透了脑筋啊。”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于是,我们经过一番权衡利弊,最终定制出一个折中的计策。”
李曜故作好奇道:“如何折中?”
李世民解释道:“此计依据实际情况,分为两个阶段,其一,若是能够顺利拿下你,自然不会伤你性命,结果可谓圆满;但毕竟关乎我等生死存亡,如果无力擒住你,那就只有竭尽所能,将你……围杀于宫闱之中!”
李曜了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侯君集下令放箭后,又赶紧制止,这竖子倒真是个胆小的。”
李世民看向李曜的目光变得越发幽暗深邃起来:“三姊莫再提侯君集了,你应该感谢秦将军那奇准的一锏,因为从始至终,我都在望云亭上观察你,当侯君集被你制住的时候,我就派杜君绰、郑仁泰二将领一百人前往淑景殿西侧的千步廊,又派段志玄、刘师立二将领一百人奔赴淑景殿东侧的彩丝院,我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一旦你踏入这两个地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李曜吹开额前一缕遮住视线的长发,眯起双眸看着李世民:“我不得不承认,你和长孙、房杜等人对我考虑得非常周到,如此看来,即便我没有被福伯扰乱心志,也很难逃出你的掌控。”
李世民吁了口气:“所幸过程有惊无险,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逃?”
李曜倔强地昂起头:“因为我不懂‘屈服’二字。”
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看来,我们都一样。”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大王,时辰到了。”
李世民转身打开牢门,门外站着几个人,各个面色坚毅,目光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仿佛要去完成一件伟大而光彩的事情。
李世民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头也不回地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