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晓月若隐若现,天空依如浓墨。
东宫丽正殿内,大唐太子李建成展开双臂,静静地站在殿堂中央,而温柔贤惠的太子妃郑观音则在一旁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衣冠。
华灯灼灼,映照着李建成充满疑惑的双眸。
昨天他和齐王李元吉突然收到了皇帝李渊一道匪夷所思的诏令,上面竟然说秦王李世民状告他俩与尹德妃、张婕妤等后宫妃嫔有染,李渊为此还要让他们三兄弟在今日早朝前入宫当面对质。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近两年,他的父亲李渊越来越疏于国事,几乎将大半的政务都交给了他来处理。
他身为大唐王朝开国太子,对此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懈怠。
当他的父亲与妃子们风流快活的时候,他不是在为外敌寇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就是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忙碌。
而且,他还要腾出时间和精力来应对那个长期觊觎太子之位的二弟李世民。
甚至许多时候,他都没能尽到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哪还有工夫去跟那些居于深宫,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的皇帝妃嫔发生关系?
……
……
殿门开了,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闻喜郡主李婉顺,依照长幼之序和男女之别,先后进殿向他们的父亲李建成请安。
在生活上,李建成是个非常讲究礼法规矩的人,凡年满三岁的子女,若无特殊情况,每天都要晨昏定省,而这四个孩子也从未有过迟到和缺席。
李建成朝他们捋须点头。
他对自己儿女们的日常表现,一直都感到很满意,其中尤以次子李承道最聪慧仁孝,与他年少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李建成简单用过早膳,便告别妻儿,准备前往内廷接受皇帝的审理,来到马厩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东宫内侍匆匆跑过来,对他附耳说道:“来了个禁军卫士,说有急事要面见殿下。”
李建成双眉一皱,道:“速速将人领来。”
不多时,一个全副披挂的卫士来到李建成的面前,李建成认得对方是在安礼门当差的人,待对方抱拳礼毕,李建成问道:“原来是陈校尉,不知你过来找寡人所为何事?”
这陈校尉从腰囊里取出一张绢帕,然后双手往前一递,说道:“禁内有人托下官将此物亲手转交殿下,还请殿下过目。”
李建成疑惑地接过帕子,展开仔细一看,就见这条绣有“张婕妤”署名字样的手帕上面写着两排娟秀的文字:“妾突遭禁足,恐宫中生变。”
虽说“宫门一入深似海”,但长伴君王的宫妃们,通常也自有一套与外界联系的渠道。
所以,李建成看到这位禁军校尉帮助一名皇帝宠妃送信,并没有感到太惊讶,不过他出于慎重,略一考虑,还是派人去齐王府唤李元吉过来商议此事,而李元吉也因昨日诏令早早起身,一听说太子有请,也不再磨蹭,早膳都没吃完,就把筷子一丢,迅速赶到李建成约见的地方,急急问道:“大哥,何事?”
李建成将张婕妤的绢帕递到李元吉手里:“三胡,瞧瞧这个。”
李元吉看了绢帕上面的文字,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正色道:“大哥,兹事体大,须得谨慎小心为上,我们应当勒兵各自宫府之中,托疾不朝,以观形势。”
李建成沉吟许久,忽然摇了摇头,道:“此法不妥,诏书我看过了,没有任何做假的迹象,你我若是不去,非但会落个抗旨不遵的罪责,还可能会被误认为做贼心虚,依为兄之见,现在这个时辰,禁军防备已严,我们应当入朝参见,自问消息。”
李元吉仍然不大放心,他这个仁厚宽简的大哥,即使出了杨文干之事,对李世民的防范之心也没有足够的改观,可他还想再提出建议,李建成已扳鞍上马,扬手一鞭,断然道:“好了,三胡!莫再耽搁时辰,我们一起走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领着各自的随扈队伍自东宫北面的玄德门而出,沿着城墙一路向西驰去。
一行人扬鞭策马,转眼便到了大兴宫的北宫门——玄武门。
随着一阵隆隆声响,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
按大唐律令,奉诏觐见皇帝的王侯公卿不得带兵械和武装人员进入宫中,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眼城门楼,就瞧见玄武门的城门郎常何朝他们抱拳施礼,脸上带笑,样子看起来极为恭敬。
李建成待李元吉策马上来随在身边,在鞍上微微侧身,在李元吉耳边低声道:“三胡放心,这是自己人。”
李元吉不自觉地又朝城头上看去,刚好与常何的视线相撞,发现对方脸上现出一丝不自然的慌张之色,正觉奇怪,便听先行而入的李建成对他催促道:“三胡,快跟上。”
……
……
天光未明,深宫寂寂。
兰韶英和张无铭青巾蒙面,身穿皂衣,趴在紫微殿的殿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位于紫微殿和临湖殿之间的那一片葳蕤林木。
兰韶英本为平阳公主的影卫,练得一身出色的藏匿功夫,而张无铭曾经只身潜入皇宫如无人之境,更是天下罕有的潜行高手,两人按照李曜此前制定的行动计划,在四更时分从明玉宫出发,先避开巡街的金吾卫,然后翻越宫墙,继而进入巡防力量相对薄弱的掖庭,再按照牢记于心的宫中地图,沿着既定路线,最后抵达这座宫殿。
这个任务,难度本身不高,只是张无铭表示整个过程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而兰韶英也对此深以为然。
两人发现负责宫中巡逻的千牛备身们仿佛消失了一般,警卫力量形同虚设。
而且兰韶英自幼在掖庭宫长大,对宫里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记得现在明明应该是宫人们每天开始活动的时刻,可却有许多手持兵械的宦官死死地守在各殿门口,不让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所以,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这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得可怕……
过了片刻,忽然一骑自北而来,随着一声马嘶,骑士翻身下马,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来了”,便手牵缰绳,连人带马一起藏匿于隐隐有人影闪动的树林里。
兰韶英见此情形,不禁与张无铭对视一眼,目中尽皆露出诧异紧张之色,随即又倏地各自闪开,继续观察目标地带的动静。
……
……
李建成和李元吉并辔缓行于林间小道上。
临近皇帝召见的地点临湖殿,李建成见李元吉仍在游目四顾,忍不住微笑道:“三胡莫要对张婕妤的话太上心了,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她因故受罚而不自知,一时心慌……”
李建成话犹未了,李元吉突然勒缰驻马,竖起鞭子,示意他安静。
很快,厮杀经验丰富的李元吉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环境有异样,登时脸色一变,惊呼道:“大哥,这里不对劲,快走!”
李建成和李元吉刚回转马头,附近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蹄声,随即就看到李世民率领九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从道路两边的树林里纵马而出,迅速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
李世民顶盔贯甲,手执一把强弓,他的眼神无比骇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杀气从他的身上冲霄而起。
李建成和李元吉都惊呆了。
李世民策马挡住两个兄弟的退路,从马鞍上取出一团软软皱皱的东西,然后随手扔到坐骑前方的路面上,声音徐缓地道:“兄长、元吉,三途河边,彼岸花开,现已无人能阻,你们安心上路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齐齐看去,只见这是一件素雅的女冠袍服,上面有着一大团醒目的血迹,再定睛细瞧,立刻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的姊妹明昭公主常穿的衣物!
李建成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世民,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李元吉目眦欲裂,突然爆发出了近乎疯狂的怒吼:“你杀了她?你居然会杀了她!”
李世民没有理睬李元吉,他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将泛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两眼直视着他的李建成,突然大喊一声:“兄长走好!”
弓弦撒放,一箭封喉。
李建成重重地栽落马下,他躺在地上,双眸圆睁,望着微微露出黎明曦光的天空,死不瞑目。
“大哥——!”
李元吉声如杜鹃啼血,他可能真的疯了,竟手无寸铁地扑向武装到牙齿的李世民:“我要杀了你!亲手!”
但李世民却直勾勾地看着李建成的尸体,眼中凶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惘和空虚……当他再抬起头时,李元吉已经奇迹般地闯过几名骑士的凶狠拦截,冲到了他的近前。
看到李元吉血灌瞳仁,犹如厉鬼般狰狞的表情,向来勇武过人的大唐秦王李世民,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然后又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枝上,痛呼着跌下马去,爬都爬不起来。
这时,又有一支骑兵飞奔而至,当先几人纷纷朝李元吉放箭,骏马中箭倒下,李元吉在地上本能地滚了一圈,卸去坠落的冲力,又迅速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到李世民的身边,夺过李世民手中的强弓,然后用弓背勒住李世民的咽喉,声嘶力竭地叫道:“李世民,去死!”
弦声响动,一支利箭怪啸着飞来,直接贯穿了李元吉的胸膛。
李世民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他的视线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倒毙在侧的李元吉,一双血瞳张得大大的,正对着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