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上血气弥漫的时候,长安城内依旧是一片祥和。
永嘉坊一座古朴老宅的书房里,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提着一管毛笔,在一张宣纸上挥毫泼墨,只片刻工夫,四行龙飞凤舞的好字便跃然纸上:“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老者把毛笔往云纹石笔山上一搁,信手拿起他的青花印章,在朱砂中蘸了蘸,往那宣纸一角用力地按了一个大红印——虞世南。
房中除了虞世南,还有两位气定神闲的中年秀士围在书案前捋须观摩,正是“玄武门之变”的主策划者房玄龄与杜如晦。
待纸上墨汁稍干,房玄龄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墨痕,目光从字迹上逐个扫过,随即直起身子,对虞世南点头赞道:“虞主簿书法之精妙,直教玄龄高山仰止,佩服不已。”
杜如晦似已看得痴了,许久才出声道:“这首诗以蝉自况,物我互释,简练传神,虞主簿真是别有慧心啊!”
“呵呵,玄龄、克明过誉了。”
虞世南听得房杜二位粉丝一通赞美之词,心情相当愉悦,手揽尺长白须,向房杜二人笑揖道:“说起来,二位皆是筹谋帷幄、经纶霸图的王佐之才,将来必为扬名立万的贤相,老夫也就会些舞文弄墨的本事,与二位相比,实不及也。”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二人知道此刻秦王正依照他们制定的计策创造历史,而他们只不过是在这个事先约定的地方,等待皇宫里传来成功的消息,不由彼此会心一笑,齐齐向虞世南拱手道:“承蒙虞主簿谬赞,我等愧不敢当。”
主宾相谈正欢,一个书僮忽然走了进来,向虞世南汇报道:“府门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两位客人的朋友,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府面见两位客人。”
“十万火急?”
房杜二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口中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疑。
虞世南不由得看向房玄龄与杜如晦,纳罕道:“此人是……”
房玄龄肃声道:“知道我们此刻会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
杜如晦一字字地接口道:“长孙无忌。”
虞世南心中一凛,他虽为天策府主薄,却没有参与秦王发动政变前的密谋,并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何事,可他一听这名字,顿时就嗅到了几分阴谋的气息,遂忙不迭地对书僮说道:“速速将人请进花厅,我们马上就到!”
书僮飞跑而去,虞世南、房玄龄、杜如晦也立刻起身前往花厅,虞世南虽然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但品秩不高,只是从五品下的官儿,由于唐朝律法对士庶宅第的面积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所以他的宅子并不大,三人从书房到花厅,步履匆匆很快就到。
片刻之后,穿着一身庶民袍服的长孙无忌快步走进花厅,虞世南瞧他满头大汗,赶紧让书僮沏了一壶凉饮,长孙无忌一杯下肚,犹觉不够,便直接抱起瓷壶咕咚咕咚大口豪饮起来。
这位秦王内兄原本也算是个举止雍容之人,而现在竟作此等市井之态,虞世南看得直皱眉,不由提醒道:“长孙郎中慢些喝,莫要呛到了。”
长孙无忌却喝得更急了,痛快解渴之后,放下瓷壶,便对房杜二人开门见山地道:“情势危急,须得赶快剪草。”
“剪草?”
虞世南尚在一旁听得不明所以,房杜二人却已神情一紧,齐声问道:“太子和齐王呢?”
长孙无忌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房玄龄和杜如晦又双双松了一口气。
虞世南看了却浑身一颤,失声惊呼道:“你是说……他们死了?谁杀的?”
花厅里没有人理会这个老人家,杜如晦忙又问道:“既然如此,却不知这‘危急’所为何来?”
长孙无忌突然捞起袖子,现出手臂上包扎的绷带,急声道:“我没时间解释,若迟了片刻,只怕大王连太子都做不成了,克明快安排‘影杀’动手吧!”
杜如晦知道长孙无忌这人头脑精明而冷静,也从来不开玩笑,赶紧点头道:“好,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
……
朱雀门街之东,兴道坊的坊墙边。
几十个身着短褐的汉子正聚在一起闲聊,忽有一骑疾驰而来,转眼便冲到他们面前。
骑士一副文士打扮,正是杜如晦。
两个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彪形大汉立刻迎了上去,杜如晦勒缰驻马,对他们沉声说道:“罗进成,周孝范听令,你们即刻动身,按第二法实行,此法须得费些周章,切记一定要处理干净,否则的话,你们就自我了断,以免坏了上将的大事!”
罗进成、周孝范齐齐抱拳:“请杜学士放心,属下绝不辜负大王恩德!”
“好,我等你们消息!”
杜如晦话不多说,一提马缰,便扬鞭而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罗进成表情严肃地对周围的人说道:“报答大王知遇之恩,成就功名的时刻到了,你们可都还记得大王的交待?”
众人齐声应道:“记得!”
“那就好。”
罗进成郑重地点了点头,忽然朝大街对面的皇城墙一挥大手:“出发!”
一群人迅速来到朱雀门,罗进成从腰间抽出一面三角黑旗,冲着门楼上的人摇了摇,便带着手下们径直迈入了这个大唐皇宫的主大门。
他们沿着承天门大街和横街,先后从门下外省、殿中省、左府的大门前大摇大摆地经过,竟然一路畅通无阻,期间遇到几队禁军士卒,然而这些士卒看到罗进成手中挥舞的黑旗,全都主动为他们保驾护航。
这些人很快通过长乐门,来到了皇家重地左藏库,一个官员立刻为他们打开了一道库房大门,罗进成和周孝范等人迅速走了进去,待他们再出来时,俱都从市井闲汉摇身一变成了银盔亮甲,持刀执枪的禁军模样。
紧接着,他们这支“禁军”队伍便一分为二,罗进成领着一队人朝东宫进发,而周孝范则带着另一队人向齐王府直扑而去……
……
……
东宫丽正殿里一片哭声,郑观音正强忍着失去丈夫的悲痛,努力安慰着太子李建成的妾室们。
杨舍娘抽噎道:“郑姊姊,承训下落不明,生死难料,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崔良娣也抹泪道:“我觉得那些鬼面人,八成是秦王的手下,杀了咱们夫君不说,竟连他的侄儿们都不放过,真是太狠毒、太无情了!”
安陆王李承道侍立在郑观音身旁,看着这些姨母伤心痛哭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想帮着母亲劝她们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不停地叹气。
郑观音温言道:“姊妹们都少安毋躁,我认为秦王若要杀我们的孩子,断不会使用这种手段,我对他的行事作风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他……”
郑观音一番话没说完,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顶盔贯甲的禁军将领带着一群士卒,威风凛凛地走到郑观音面前,恭谨地抱拳道:“吾乃左监门府中郎将罗君副,特奉大将军命令,护送东宫诸郡王入禁内,以防不测。”
郑观音打量来人一眼,见他的打扮和形象不似作伪,凄然摇头道:“你们来得太迟,河东王、武安王、汝南王、钜鹿王早已被人掳走了。”
罗进成闻言大吃一惊,竟然忘了尊卑男女之分,上前一把揪住郑观音的袖子,声音有如炸雷:“你说甚么!”
郑观音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一边使劲挣扎,一边连声嗔道:“放肆!快放手!”
“休得无礼!”
李承道突然拔剑出鞘,将剑尖抵在罗进成的脖子上。
可罗进成看向他的目光,却忽然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