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郊,渭河北岸,细柳原。
巨大的校场上,左、右骁卫将士正在进行对战演练。
尘土飞扬,鼓声响彻云霄,上万人马列阵东、西两方,分别由左骁卫将军郭孝恪、右骁卫将军卫孝节领衔。
郭孝恪乃瓦岗军出身,行事果敢,勇而有谋,当年李世民东征王世充、窦建德,正是听从他的“固守虎牢,军临汜水,随机应变”之策才取得了虎牢关大捷。
只不过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失败,作为山东豪强集团成员的郭孝恪也受到了牵连,被李渊徙任为江州刺史,而且这一干就是整整九载,直到去年他才得召回朝任职。
接到调令的时候,郭孝恪手舞足蹈,喜极而泣。
要知道,江州虽说山清水秀,气候舒适,却非郭孝恪这种不甘蹉跎岁月之人喜欢呆的地方。
连续错过了两次灭国大战,江南太平无事,郭孝恪只觉自己若再闲个几年,恐怕就要废了。
所以,他格外珍惜此次表现机会。
为了避免出现伤亡,参加军演的将士俱都全副披挂,从头到脚只露两眼,手上所持之物尽是竹刀木棍,因此军阵的保持便成了胜负的标准。
面对历仕隋唐两朝、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卫孝节,郭孝恪一开场就使出看家本领,亲率重骑冲阵,并命令轻骑且战且走,配合重骑作战,而卫孝节及其麾下将士则模仿西突厥人的战法,两方“以骑制骑”,又兵力相当,可谓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附近高台,李曜负手而立,俯瞰全场,而在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手捻三缕美髯,似乎若有所思,正是霍国公柴绍。
李曜问道:“嗣昌,你与武士彟谈好了么?”
柴绍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是。”
李曜听他话音似乎有些怪异,想了想说道:“武氏的门第是差了些,但那孩子我见过了,论样貌,论品性,都完全配得上令武。”
柴绍轻哼一声,道:“本来我也是这样想,只可惜看上武家女的,不是令武,而是哲威。”
李曜暗自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问道:“怎么回事?”
临汾柴氏虽然算不上一流世家,可柴哲威毕竟是霍国公府的世子,以前京兆韦氏有意联姻,柴绍都没有答应,何况是区区武家的次女。
柴绍面沉似水,语气不悦地道:“我外任多年,亦不知你是如何管教哲威和令武的,反正此次算是长了见识,一个敢要,一个敢让,当真是互爱互敬。”
李曜不禁扭头看向他,讶然道:“你怎么就同意了?哲威可是世子!”
由于原史里“武则天”的一生成就实在太过于“辉煌”,使得李曜在潜意识中对华姑还是存有一丝莫名的忌惮,所以她原本的打算与柴绍的想法其实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由柴令武来迎娶这个准儿媳。
对于这场政治联姻,柴家次子配武家次女,可谓是极为恰当的安排……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柴哲威和柴令武竟然自有主张,给她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兄友弟恭,硬生生地打破了她的最初设想。
柴绍迎上她的视线,反问道:“我能不同意吗?这两小子都是一口伶牙俐齿,我这个做父亲的根本说不过他们。”
李曜唇角微微抽了抽:“他俩都说了些甚么?”
柴绍没好气地道:“他们居然对我讲起了一个典故。”
李曜奇道:“怎样的典故?”
柴绍目光凝视着李曜,缓缓念出了三个名字:“魏文帝、曹子建,还有……甄宓。”
李曜立时了然,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汉末建安年间,曹操取得官渡之战胜利后,乘胜攻破邺城,俘获袁熙妻子甄宓,因其瑰姿艳逸,美若天仙,曹操二子曹丕与曹植俱都为之倾倒,相继向曹操求纳甄宓,相传曹操认为先见者得,最终让甄宓进了曹丕的内室。
曹植作为失败者,当时的他会是什么心情,其实并不难猜,毕竟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好的。多年过后,原本被曹操之妻武宣卞皇后称赞为“真孝妇”的甄宓突然被刚做皇帝没两年的曹丕以“妒妇”为由赐死于邺城,不久曹植徙封鄄城王,途经洛水时触景生情,追忆自己与甄宓的邂逅,并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洛神赋》……妥妥的悲剧啊!
李曜静默一阵,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虽说有些便宜了武家,可是我转念想来,你如了哲威的愿,倒也免去了兄弟阋墙的隐患,而令武甘心让步,不正好说明他聪慧识大体么?更何况……”
她顿了一顿,淡淡地瞥了眼柴绍,又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哲威对华姑一见钟情,想来他们结为夫妻之后,也比较容易和睦相处,总好过彼此没有感情来得强,你觉得呢?”
柴绍被她意有所指的话气得笑了:“我算是明白哲威和令武为何那么能说会道了,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李曜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柴大将军谬赞了。”
柴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幽怨的神色来:“三娘,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是以想要补偿你,但有所命,皆在所不辞,甚至儿子的婚姻大事也任由你来作主,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往事已矣,情义早绝,何谈原谅?如今你我二人所系,除了这一对儿子,便是共同的利益,你鳏居多年不再续弦,也未曾纳妾,不就是为了保住平阳公主的驸马之位,好教吾父一直器重你、愧疚于你么?”
李曜声音平缓,却字字直抵柴绍的心底,将他深藏的心思揭露无遗。
柴绍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李曜正以为对方就要发作,柴绍忽然又笑了一下,脸色也趋于平静:“那又如何,我生为大丈夫,为实现一生抱负,自当懂得取舍之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用瞒你,当初那些事,我并不后悔。”
李曜也笑了,笑得轻松洒然:“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