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剑南行对她称呼终于改成娘了,杭自在不由得老怀安慰,心中的悲伤险些决堤。
当时的情形,他在日后的日子里,永远都忘不了。
当时的墨梅山庄依然处于平和之中,与世无争的他等到了花落语的连中二元的好消息,当时心中别提有多得意了,心想只要花落语去了京城,或许百年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就要诞生了。
但他没有等来花落语的消息,新的消息伴随着噩耗一起来到。
京城陷落。
妖域已经打到江南地区。
雪上加霜的是,妖族士兵发现了墨梅山庄,很快就将这里团团围住,送菜的张三郎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妖族士兵杀害。
他呆呆的看着蜂拥而至朝着山庄宛如饿狼一般扑来的妖族士兵,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杭夫人守候在他的身边,熟悉的声音在那个时候却是那么坚定。
“老爷,我带着你杀出去。”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夫人的本事,也知道夫人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
他拉住了夫人,不希望夫人为了他拼上性命,但他也明白,无论他走或是不走,墨梅山庄的众人也都逃不掉。
再次握住当年的纤纤玉手,他的心中顿生无穷苍凉,看着夫人折下一枝墨梅,并将它的一头用灵力削尖,无力感更是席卷全身。
“老爷放心,哪怕是我死了,也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
温柔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回荡,他被夫人负在身上,眼中满是担忧。
夫人握着墨梅枝,看着近在咫尺的妖族,轻啸一声,掠入妖域士兵之中。
当时的他闭上了双眼,不敢看周遭的事物,却能清楚的听见妖域士兵们的惊呼叫骂,尖锐物体刺入身体中的响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紧闭着双眼,却在本能上感知着周遭的世界。
夫人渐渐变得急促的喘息声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恐自己妨碍到夫人。
偶尔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浓浓的血腥味在瞬息之间占领了他的鼻腔。
当时的他吓得魂飞天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夫人的怀中,第一眼望见的除了青天,便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杭夫人脸上苍白无比,见到他醒来,终于是有了一丝血色,徐娘半老的脸上露出了像是少女心愿得偿的娇憨笑容。
“老爷,没事了。”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在山中的某处,已经远远的甩开了那些妖族的士兵。
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墨梅山庄落入了妖族手里,想来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焦土。
幸好,夫人没有事,身上伤口虽多,却没有流血。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手中忽然感受到一股温热。
他的心仿佛一下子堕入深渊。
那是血的温度。
虽然这只是他第二次亲自碰到鲜血,但那股味道与触感,他却是永远也忘不掉了。
在这种时候,杭夫人脸上的笑容依然那么灿烂。
“对不起,老爷,这些日子疏于修炼,有些手生了。”
一朵朵血花在她的身上绽放开来,缓缓落在他的身上,画面在旁人看来或许会很美丽,但在他的眼前,带来的只有恐惧。
她身上的伤口全都裂开了,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像墨梅花一样的血迹。
而他只能看着她尽力压制自己的伤势,却是收效甚微的痛苦样子,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
她每一道伤口中流的血都很少,以至于只能造成那斑斑点点的血迹,但这上百道伤口同时出血,也绝对不是人能扛得住的。
他能做的,只有安慰着,拥抱着,整个人仿佛在那段时间苍老了许多。
当他看着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然完全花白,颤颤巍巍的抱着那已经快要失去温度的身体,艰难的往山下走去。
如果不是在路上遇到焦急赶来救援的剑南行,他可能就想着与她死在一起,而就这么默默的死去。
那一天,狂暴的剑气将墨梅山庄周遭所有妖族撕裂,他这时才发现,他们的家被无形的力量保护着,妖族压根进不去。
他心里的最后屏障也在那一刻轰然倾塌。
“阿梅,本来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
……
杭自在的续弦夫人,原姓梅,名字不详,刺客组织鬼域八门中幽影门原排名第十一的金牌刺客,以身法诡谲多变在修行界的暗处活动,却在几十年前的一天销声匿迹。
没有谁知道,那一年的她在刺杀了一名朝廷要员之后,隐藏在临安城外一处破庙之中暂避风头,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虔诚祈祷,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复生的中年男子。
她对于这些神鬼之说历来不怎么信服,死者复生更是子虚乌有之事,但那男子感情实在是很真挚,令她也忍不住为之动容。
那一天,她试图安慰那名哭的死去活来的男子,却没有想到,她的一生就这么绑在了他的身上。
不久以后,她舍弃了修行界的一切名声,如人间蒸发一般销声匿迹,而墨梅山庄多了一位女主人。
平日里,她在庄内洗手做羹汤,有时有一些宵小之徒欲对山庄不利,她也不吝于亲自出手,了结他们的性命。
剑南行会对这个新妈妈有警惕,也是因为目睹了她抄起菜刀,在黑夜里轻松的斫下一人头颅的过程。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身份,从小庙初遇开始,他就知道她的身份,当时想的不过是通过礼义教化,让她回归正道,成是成功了,只不过将自己一起搭进去了罢了。
他一点也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将它当作自己一生中第二大的成就。
第一大,自然是生出了剑南行这么个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的苗子。
平时的他一直都想要让他们母子之间关系缓和一些,但剑南行只肯做做表面功夫,如今横在他们母子之间的芥蒂终于是完全去除了,可是……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杭自在闭上双眼,任由那泪不争气的流下,什么圣贤书,大道真言,甚至是自己这把老骨头的命,只要能换她重新活过来,他都愿意舍弃。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望着墨梅山庄的方向,喃喃自语着。
“你说过,你最喜欢这些梅花了……”
“在那里能等我几年吗?”
他苍老的声音逐渐低沉,仿佛来自地狱。
“我想亲眼替你见证……这群王八犊子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