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塔的夜色如墨,残烛在风中摇曳,映照着那一根根染血的铜柱,如同幽冥中挣扎的亡魂。
程弼的惨叫声在塔内回荡,他的皮肉在炙热的铜柱上焦灼,血水顺着铜槽缓缓流淌,浸润着那些刻满经文的符咒。铁链缓缓收紧,将他的身躯拉至半空,悬吊在刑坛中央,正如当年那些被献祭的信徒一般。
吕松站在铜柱前,神色平静得可怕,仿佛正在完成一场庄重的仪式。他缓缓伸出手,抚过程弼的头顶,指腹沾染上焦黑的血痕,轻轻摩挲着。
“疯的是我?”他低声呢喃,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你说得对……疯的是我。”
铜柱剧烈震颤,似乎在回应他的低语。鲜血顺着雕刻的刀山刑图蜿蜒而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条细长的溪流。
程弼此刻已经意识模糊,意识在剧烈的痛楚中摇摆。他的目光逐渐涣散,唇齿间发出含糊的笑声:“呵……呵呵……吕兄,你赢了。”
吕松俯视着他,眼神深沉而空洞。
“赢了?”他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嘲笑这个词,“是啊,我赢了。”
“可你知道吗,程弼?”他低下头,声音幽幽,“赢的人活在地狱里,输的人却一了百了。”
他伸出手,按住程弼的胸口,感受着他逐渐微弱的心跳。
“你不该害她。”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沙哑。
程弼嗤笑,嘴角满是血污:“那又如何……到头来,你护不住她,也护不住你的族人……你以为杀了我,就能让他们复生吗?”
吕松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程弼,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火焰舔舐着铜柱,灼烧着皮肉的气息弥漫整个疯人塔。
“是啊……他们回不来了。”吕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至少,你也该赎罪了。”
他缓缓后退一步,双手交叠,缓缓跪地。
程弼的双瞳猛然收缩,露出一丝惊愕:“你在做什么?!”
吕松的声音在空旷的疯人塔内回荡——
“铜柱坊血祭已成,死者入冥,生者偿因果。”
“我以疯人塔主之名,赦免亡者怨念。”
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双手按地,指节泛白。
“以血祭血,以命偿命。”
程弼眼中的光芒骤然暗淡,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剩下无声的呜咽。
这一刻,疯人塔内的所有铜柱同时震颤,数不清的血痕在铜壁上浮现,仿佛无数亡魂同时睁开了眼睛。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程弼的头缓缓垂下,气息断绝,死在了焚烧的铜柱之上。
他的尸体仍保持着跪拜的姿态,双手合十,似乎在向某个不存在的神明祈祷。
吕松缓缓起身,目光落在他的尸首上,眼中没有怨恨,也没有释然,只有一片死寂。
“你不该背叛我。”他低声道,转身走向疯人塔的门口。
当他推开厚重的石门,外面的夜风席卷而入,带着一丝腥甜的血腥气。
疯人塔外,教主子游静静地站在高塔之下,微微闭目,似乎在等着这场因果的最终回响。
程弼的尸体背部与铜柱融为一体,他的双手保持着祈祷的姿势,跪在血肉囚笼面前,哪怕彻底风干也不会倒下,永恒的赎罪忏悔才是他的归宿。
铜柱坊已成疯人塔,塔中唯有吕松一人存活。
这是一个死局。
教主看着迎面而来的吕松低声笑了,面具下的瞳孔闪烁着一丝莫名的意味,那是一种找到了同类的兴奋。
“果真是装疯,这一来,你也清醒了不少吧,哪怕我走了,我也可以把真空教放心的交给你了。四大护法中,我唯一期待的就是你。”
吕松良久的沉默,眼中没有一丝光彩,许久许久才缓缓张口。
“抱歉,教主大人,但是我要拂逆你的好意了,我要离开。”
子游皱着眉头,似乎没想到这种回答。“你要走了吗?这一去,何处?”
吕松抬起头,盯着远处窸窸窣窣的星辰。
“去寻我吕氏一族主脉。”
“你可要想清楚了,踏出真空教一步,就再无人可以庇护你了。”
“你曾在真空教出没过,无论如何隐瞒都无济于事,哪怕真的找到,吕氏族人会接纳你吗?”子游的话语猛的化作一把尖刀捅进对方的心脏。
“......”
吕松并没有接话,而是思考了很久很久。
“教主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程弼做的。”
“......是。”
“多谢教主没有隐瞒,你对我有恩,以后咱们山高路远,互不相识。”
子游听罢,静静地看着吕松,半晌后忽然低笑了一声,眼底掠过一抹深邃的光。
“山高路远,互不相识?”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句话的意味,随后微微眯眼,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吕松,你当真觉得,我会让你轻易离开?”
吕松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如死水,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子游叹了口气,声音不紧不慢:“吕松,你应该很清楚,真空教从不留背叛者。更何况,你承载着我最后的期待。”他的语气淡漠,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若走了,疯人塔该何去何从?真空教,又该交给谁?”
“我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很快便会离开去寻找我的梦想,我需要有人来维持这一切。”
子游低声说着,依照他的性格能够说出这些话已经是把对方当做自己人了,可他依旧没有获得肯定的答案。
吕松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片刻后缓缓道:“教主大人,疯人塔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铜柱坊的罪孽,已在今日偿清,而我也已偿还了属于我的因果。”
他抬起眼,看向子游,目光中带着几分疲惫,也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
“这世上再无疯人塔,亦无疯人。”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地开口,“我不想再为任何人效命,也不想再背负任何人的期待。”
子游的眼神微微一冷,唇角的笑意却未曾消退。
“你真的认为,你可以走出真空教?”
吕松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后缓缓点头:“教主,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离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无比平静,“所以……我会自己杀出一条路。”
子游微微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杀出一条路?”他笑了笑,摇头叹息,“吕松,我以为你经历了这么多,总该明白,真空教不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吕松沉默了片刻,忽然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剑。
那是一把极为普通的长剑,剑身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刀锋却仍旧锋锐无比,映照着他此刻的眼神——
沉静,坚定,毫无动摇。
“那便试试吧。”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子游凝视着他,面具下的表情无人可见,唯有那唯一的独眼透着深邃莫测的神色。
夜色骤暗,篝火涌动,杀意盈满。
穿着红与黑的教徒们迅速将整个疯人塔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
子游歪了下头,欣赏着吕松的表情,吕松的脸上没有半分害怕。
“是他教我的,这便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吕松将剑横在剑旁,剑身上反映着他决绝的眸光。
“他?......”子游沉默片刻,笑了。
“既如此,你走吧。”
“嗯?”
“多谢教主。”
一场杀戮就此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