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卿醒后,面无表情地摸出怀里的花簪,和裤子里的金牌。
温热而又修长的指节细细摩挲着,眼神空洞地望向床顶。
眼睛捕捉到外面柔和的阳光,即使盖着被子,他却还是觉得浑身都冷。
地面渐渐被凿开一个洞,扶风从挖好的密道里钻了出来。
他站在床前,垂眼看了一眼榻上心如死灰之人,唇压下绷紧。
也是可怜。
一遭又一遭的变故落在小少年身上,是要把他所有的纯真善良磨灭。
若是走不出来这阴影……
“小侯爷,密道已经挖好,顾郎君让我来问,准备什么时候逃。”
沈思卿眨了一下眼睛,眼角径直坠下两行泪来,痛苦之色在皱紧的眉间蔓延。
“等……”
他滚了滚喉咙,等‘行止自尽那一日’,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也不想他们和他一般,到时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去救行止。
沈思卿长睫掀起,勾了唇角,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伤心,“等逸小郎君进京那一日。”
“行止她…给了我两样东西,我定能逃的出去的。”
扶风那双异瞳眼色微淡,“属下陪小侯爷在密道里走一遭吧。”
“密道很黑,路很长,且错综复杂,一步走错,就会步步走错,极需耐心和勇气,才能走完。”
“好,扶我起来。”沈思卿微润的眸子闪了闪。
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觉得可怕?
下了黑漆漆的密道,唯独一点幽暗的火光能让人分辨的清,下面分了多少条路。
果真是扶风所言,错综复杂,不熟悉路的人,进来之后,未必能找到路出去,或许还会困死在里面。
“这密道有几个出口?”
“十个。”
扶风扶着他的手,缓缓往里走。
“其中八条是通往顾郎君置办的宅子,一条通往香菱姑娘那里,最后一条,通往东宫后面的一片竹林。”
“通往竹林的密道,目前还未完全打通,需在逃跑那一日临时挖。”
“顾郎君的意思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他想让我带着小侯爷从竹林里逃。”
“他会派人在竹林里接应,小侯爷可有异议?”
沈思卿指尖落在凿出的土墙上,墙面坑坑洼洼的,足见挖密道时的艰辛和紧促。
可到头来所做的,竟全是无用功,是辛苦白费的。
只为了一条还未打通的生路,一丝渺茫的生机,就要付出这许多。
他蜷起沾了泥土的指尖揉捻,“我没有异议,其他几条密道出口,太子应会派人监守。”
“届时逸小郎君进京,城门处的守卫最多,出了侯府倒是简单,想要出了城门才是艰难。”
“索性此行又添了一个保障,”扶风声音轻轻的,“小夫人给的金牌,可以让我们畅通无阻。”
“小夫人她…她虽不在小侯爷身边,但小侯爷性命攸关之时,都会出现在小侯爷身边。”
“小侯爷福大命大,此行必然能一路顺遂。等来日回了京城,小夫人必然可以常伴在你身边。”
沈思卿心里酸楚,“但愿如你所说。”
可明知所言所愿是假,还是默默点了头。
好似他点了头,她就能平安,就能在未来某一天,真回到他身边。
*
到了祈珩进京这一日,扶风带着沈思卿从密道里逃了。
暗七受了萧继晔的命令,带着人来了侯府寻沈思卿,搜了整个侯府,只寻到掩藏的密道。
暗十下了密道,查看了一番折返,“七哥,下面密道乱的很,好多条路,我们还是别下去了,我怕我们会困死在里头。”
暗七缄默思索,“去城门那里等吧,他们想逃,最后都得经过城门口,你回去和太子禀报一声。”
*
沈思卿从竹林里钻了出来,东宫上空燃起了信号弹。
他识得这种信号弹,正是昔日逸小郎君让人撤退用的一种。
深思卿瞳孔收缩,逸小郎君来了东宫,那行止是不是就要……
一想到她要和他同归于尽,沈思卿腿一软,栽倒在扶风肩上,面上血色尽失,身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扶风远远眺望了一眼,城门处守着的人黑泱泱地移动,他的耳力极好,附近潜伏的人也都在往东宫靠拢。
此时逃跑,是最佳时机。
他抓着沈思卿的腰跳到马上,环了他的腰身按进怀里,递了一个小巧的袖箭在他手里。
扶风低声劝说,“小侯爷想想害你之人,把能救命的东西拿好。”
他的视线落在沈思卿极为柔软修长的手上,等他握的手心通红,扶风转了眸子,对着跟来的一百人道了一声撤退,便牵着缰绳绕开了东宫,往城门出去。
路上碰上了几波精兵,扶风握着金牌喝令他们放行,精兵明知马上之人有小侯爷,却也不敢多加阻拦。
一路都畅通无阻,直至到了城门处。
暗七立身在城门中间,仰起头看着柔弱的小侯爷,那曾经像是温热的暖阳,此刻破碎的像夜间的冷月。
他眼里不再有彼时的天真浪漫,也没有了那一份暗藏的怜悯。
那个曾拉别人出深渊的人,却被他救赎的人,亲自推进了深渊。
好不可怜。
他喉咙酸哽,面上有了愧疚之色,“小侯爷,随暗七回去吧,太子殿下不会杀你的。”
“暗七,”沈思卿问的很轻,“连你也要拦我吗?”
暗七跪在地上,良心被这轻轻的一声质问,灼的如火焚身。
“小侯爷昔日对暗七的恩德,暗七这一世无以为报,暗七不想对小侯爷出手,小侯爷还是降了吧。”
“不必多说了,”沈思卿阖眼,压下眼里最后一缕犹豫和悲悯。
再睁眼时,眼里只剩下幽寒,连着声音都似寒冰,“我答应了行止要活下去,谁也不能拦下我的生路。”
“别再拦我,暗七。”
暗七唇角勾起,眼里却有了泪。
不仅仅只是悲伤,还有为小侯爷的改变感到高兴。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小侯爷身上的杀伐之气,也算得上是这场折磨赠予的嘉赏。
“城门之内,活捉小侯爷。”
暗七直起身子,拔出腰间的刀斜手横置,冷心冷肺说,“城门之外,死伤不论。”
扶风起手轻摆,暗藏的人现身,与面对所在之人,人数相差无几。
“我带着小侯爷先走,你们拦着他们,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是。”
扶风说完话,手腕转出身上之剑,琉璃色的异瞳微凛,“小侯爷把缰绳抓紧,属下带你杀出重围。”
“好。”沈思卿答。
扶风执剑拍打马臀,直往城门口奔去,手中的剑挥过劈来的长剑,杀出一条血路来。
两方的人纠缠在一起。
暗七看了一眼逃出去的人,纵使直觉追过去便是死期,还是毅然决然地骑马去追。
也许他的一条性命,能点醒太子,让他清醒过来。
或许也能让他成为,小侯爷手上沾染的第一条人命,助他突破遏制自己的瓶颈。
身后的暗卫和扶风的人,亦跟着追逐而去。
沈思卿一手紧抱住扶风的腰,侧了身看向身后追来的人。
另外一只手摩挲着手工的袖箭,想要拿起它对准身后之人,却觉得分外沉重,手不自觉发颤。
“射箭。”
一片箭雨随声音落下,直冲沈思卿而去。
暗七回眸看了一眼发号施令之人,他离沈思卿很近,想躲是躲不过去了。
那人也想要他的性命。
电光火石之间,已容不得他多加思考,暗七借力上马,飞扑而去,挡下对着前面两人所有的箭。
“小侯爷当心。”
“暗七——”
沈思卿骇然惊呼,看着暗七满身是箭坠落在地下,被后面追来的马一遍遍踩碾,直到再也吐不出一口血。
心口痛的一窒。
“暗七,为何还要救我?”
“让我恨你都恨不起来!”
喊射箭的人冷笑连连,迎风呼喝,骑马紧追而上。
“暗七心生异心,当诛。”
“小侯爷叛逃,亦当诛。”
扶风刚想出手,沈思卿先快他一步,朝追来之人的心口打出了袖箭。
“你……”那人不可置信地摔下马去。
“你该死。”沈思卿轻吐。
看着他同样被马践踏,一阵惧怕的战栗之后,心底竟畅快了。
又逃出去一段路后,沈思卿遇上了月影。
林子里埋伏的月影,把所有人都围了起来。
月六骑着马出来,和沈思卿对视。
“小侯爷,我等受珩郎君之命,前来救你们脱困。你且带着你的人走,他们月影会帮你拦下。”
沈思卿从马上翻身下来,取出怀里的花簪,放在手心往上托举。
“我可否让你们做一件事?”
月六见到花簪,翻身到他跟前,拿起花簪仔细瞧了瞧,在簪身上找到刻下的字。
他收了花簪放进袖袋里,“此物确实为月影大人之物,小侯爷请说,我自当尽力,为小侯爷办妥您交托之事。”
“杀了他们。”
沈思卿越过他,利落地翻身上了月六的马,“这些不仁不义之徒,一个不留,全部诛杀。”
若是有暗七在,他们本可以有命活。
可他们逼死了暗七。
月六讶然,素来听闻小侯爷心善,今日这般狠辣果决,倒是出乎意料。
不过对敌人仁慈,就是在埋祸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也正好可以借机,替郎君出口恶气。
“好,我答应小侯爷。”
月六扬手示意,“月影听令,诛杀太子的走狗,一个不留。”
沈思卿漠然地看着他们被诛杀,望了京城方向一眼,终有一日,他会回来,亲自为行止报仇。
今日被杀的暗卫,就当是他送给萧继晔的见面礼。
*
赶了半日的路,春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
扶风打马到沈思卿身侧,“小侯爷前面有一个破宅子,我们不如先去避避雨?顾郎君和谢郎君赶来,也需要时间。”
沈思卿略作思索,“好,只歇一个时辰,若是他们还没赶来,我们就不等他们了。”
一行人刚进了破宅子,就有一人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声音很稚嫩。
“你们是谁?”
“老大,有好多人闯了进来。”
被唤老大的人,提了提松垮垮的裤腰带,举着火把看了一眼雨中的一堆人。
夜太黑,他们站的远,他压根看不清。
老大问,“你们是谁?”
沈思卿对着扶风轻说,“这里有百姓在,扶风,我们还是走吧,免得害了他们的性命。”
扶风站着没走,看了一眼越下越大的雨。
三月的天虽有了暖意,可也禁不住一直被雨淋的那股子寒。
跟来的人,又或多或少受了伤,伤口若是被林间的污水沾染,怕是会化脓。
这伤一时半会好不了,对于未来漫漫长路极为不利。
他垂了睫,雨水沿着睫散开好几条水柱,“小侯爷,你的身子骨不大好,怕是受不了再淋雨。”
“我们还是在这儿等一会儿,烤烤火驱驱寒,等雨停了我们即刻出发。”
老大侧耳一听,虽其他的没听清楚,但小侯爷三个字,许是他天天念着,此刻竟让他在嘈杂的雨声中,也轻易捕捉到了。
“你是小侯爷?”
他跑了过去,一把剑就横在他脖子上。
“小侯爷可还记得,一年多前,你和夫人在路边被人阻拦,有个乞丐帮你们解了围。”
沈思卿眯起眼睛。
虽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可他浑身衣物整洁,有股淡淡的花香,头发丝被雨打湿是柔顺的,和乞丐完全不搭边。
老大顺着视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一句两句地也解释不清啊。
“小侯爷先进去吧,进去后我再和你解释。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我们这院子里一丁点的人吗?”
扶风的剑岿然不动,依旧架在他脖子上,“带路,别想耍什么花招,我的剑可不长眼。”
老大慢慢地挪着,“这位大哥,我没想耍花招!”
“你的剑别挨着我的脖子,都被你割出伤口了,雨水一淋,刺疼刺疼的。”
可惜打不过这人,否则他就把这剑掰碎。
“还不快走!”
“是。”
一行人进了屋,里面很是干净整洁,与院外的破败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