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声音的小童沏了一壶热茶来,倒了一碗递向沈思卿。
“小侯爷请喝茶。”
“谢谢小侯爷让我们吃饱穿暖,还让我有了干净的饭碗。”
这个小童正是当日被丢了碗的小乞丐。
可沈思卿当时已经坐着马车走远,并不识得他,对他这话也是一知半解的。
他刚想否认,却被人抢先一步开口。
老大换了一身新衣服,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出来。
“小侯爷快喝一碗暖暖身子,这事儿我慢慢和你细说。”
沈思卿接了茶碗,茶色很浅,茶叶都是细碎的。
他没有立即喝下,倒不是嫌弃,而是如今身份特殊,事事都得小心谨慎。
扶风取了银簪试毒,银簪并没有变黑。
沈思卿放下心来,喝下了一碗,和身边的暗卫,围着大厅里的火炉坐下。
随后对着老大说道,“请勿见怪,如今我有要事在身,只身在外,必得小心谨慎一些。”
老大扶着妇人坐下,“小侯爷身份尊贵,这事我理解的。”
他指了指妇人,“这是我的夫人,也就是那一日,倒在小侯爷马车前的那位女子。”
“小夫人当时多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让我拦下追赶你们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杀人不眨眼,杀了我夫人的母亲,又想杀了我夫人。”
“我当机立断丢了一个碗,救下了夫人一命,之后便带她回了宅子。”
“我夫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说是可以以身相许,只是她嫌弃我脏乱臭,就帮着我们改头换面。”
“我夫人可厉害了……”
沈思卿看着妇人温柔地摸着肚子,眉眼间的冷色淡了下来,边听他叙说边点头回应。
妇人注意到沈思卿看她的眼神,心念一动,肚子里的宝宝似是受到感应,踢了她一脚,接着撒欢似的乱动。
沈思卿满脸茫然,定定看着她肚皮滚动,“这孩子还没生出来,就能动吗?以后生下来,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
妇人慈爱一笑,母爱的光晕环绕,“我刚开始也是吓了一跳,以为孩子在肚子里这样动弹是出了事。”
“连忙让我夫君去请了大夫,大夫说女子怀孕,孩子会动是正常的,以后淘不淘气还尚不可知呢。”
“这孩子啊,与小夫人有缘,我和夫君一直想去拜谢小夫人的恩德,可这半年来都没得空。”
她停顿了一会儿,露出遗憾的神色来。
“夫人给的那两千两,不仅救我逃离了主人的,还让跟着夫君的人,都有了改头换面做人的机会。”
“我们心底感激不尽。”
老大见夫人神伤,凑了过来,笑意满满,“还是我夫人会说话,我说了一大堆,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妇人甜甜地嗔了他一眼,“你个憨子。”
沈思卿又默默喝下一碗茶,温热的茶水流淌过肺腑,暖了一片。
行止虽不在这里,可处处好像都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许许多多的人,也因为她重获了新生。
真好啊。
老大和妇人腻歪一会儿,把她哄好了之后,转身正了神色。
“小侯爷,我这两日曾听闻,你好像被软禁了,你可是逃出来的?”
老大话音刚落,扶风的剑又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急忙解释,“小侯爷别误会,我是想要帮帮你。”
“你若是逃出来的,京城里软禁你的人,岂不是要来追杀你吗?”
沈思卿摆摆手,让扶风收了长剑,“暂且不论我能否信任你,只一条包庇之罪,我就不能这么做。”
“我不想牵连你们,尤其是你的夫人还有了身孕,你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父亲。”
老大踌躇地盯着肚子看了一会儿,“要是我贪生怕死,我的孩儿会以我为耻。”
“小侯爷,就让我护送你们离开吧。”
“这外面的路我们熟悉,做乞丐的时候,那是哪里都走过一遭,哪些地方好躲藏我心里门清。”
“我和夫人原就打算到别处安身,正巧送你们走的时候,也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可她……”沈思卿顿了顿,漆眸微动,“也好,就劳烦你了。”
“只眼下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我和他们需要休息等待支援,可追杀我们的人怕是很快就会追来。”
老大摸了摸孕肚,得意的地扬了扬眉,孩儿,且看你爹大展身手。
“这好办呀。”
他挪了一张凳子,坐到沈思卿跟前,“我让一个兄弟骑着你们的马走,其他的马上挂上石头,装作是你们逃了不就成了。”
“今夜你们好生歇着,等明天一早,我就带你们从底下的密道出去。”
“这条密道是原来的帮主挖的,听说是怕一位郎君来寻仇挖的。”
“只可惜还没用上,那位郎君就杀来了,把原来帮里做过恶事的,全都杀光了。”
“听闻那位郎君年纪轻轻,武功却出神入化,长得还英俊潇洒,真是吾辈楷模。”
沈思卿不知为何,下意识想到了逸小郎君,心底不免有些抵触,可拒绝的话他说不出口。
只黯然垂下眼,默默烤着火。
等了半个时辰。
宅子外面传来动静,众人警惕起来,捏了手中的剑,眼神齐齐看向门外。
扶风提剑刚隐入雨夜,就听得外面丁零当啷地响,忙转了身子走回院内。
他嫌弃地撇撇嘴,“是顾郎君来了。”
嫌弃到他都不愿意出去接他。
“扶风啊……来背我一下。”
顾辞扶着坐在马车上颠了半天的窄腰,喉咙涩地发哑,扶着破宅子的门直喘气。
他就不该出来的时候,身上挂这么多累赘!
看把他的胳膊手晃的,都蹭破了皮!
扶风拧了拧眉,门外那一声轻微的喊声他听见了,脚就不自觉离地到了他身边,背着顾辞进了大厅。
“扶风,还是你靠谱啊,让我多挨着你一会儿,我这腰累的不行,需要缓一缓。”
沈思卿轻动唇角,看着顾辞赖在扶风肩上…撒娇,悄悄转了视线。
“顾郎君!”
扶风咬了后槽牙,还是忍了下来,“你这一身的宝贝,能不能拿下来,不仅仅沉还很扎眼。就这么招摇过市,也不怕泄露行踪。”
顾辞倒是听劝,挨着他一个个往地上丢,最后扔下脖子上的大金圈。
“真别说,丢了这些身外之物,当真是轻松不少。你瞧瞧我的脖子,我的手,我的腰,肌肤是不是都破了。”
扶风拽了拽顾辞的衣襟,满脸写着受够了。
“虽然我们都是男人,看一眼也没什么大碍,可顾郎君,你能不要这么扭扭捏捏的吗?”
“有吗?”
顾辞撑起腰杆,视线一一扫过大厅里的人,见到有一个怀孕的女子在,立马正经了起来。
这可不能被小孩学去了。
“方才是我说着玩的,你就当没看见。”
他笑着对女子说,又指了指地上的身外物,“这些就当我送给你孩子出生的见面礼,沾了我身上的一点泥,你别嫌弃。”
老大自顾辞进来,就被那金闪闪的大项圈闪瞎了眼。
这会儿这些宝贝还成了他的,那欢喜真是控制都控制不住,笑的合不拢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忙上前捡了回去,紧紧抱在怀里。
“我的孩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儿。”
“还要多谢顾郎君,你当真是个大好人啊!”
说完,便跑到自己的夫人面前邀宠去了。
顾辞被说的不好意思,慢慢挪到了沈思卿身边坐下,“沈思卿,你还好吗?来的路上看到了一路的尸体,你没有被吓到吧?”
沈思卿回想到那些人,语气冷冷的,“没有,我看着他们在我眼前被杀的,也是我命人杀的。”
顾辞不大信,可看他的眼神很冷,顾辞就回头看了一眼扶风,见他点了头,吓得他立刻退开抱住了扶风。
“太可怕了,沈思卿变了,变得杀人不眨眼了。”
扶风侧眸看了一眼,说风凉话气顾辞,“你说的没错,当中真有一人是小侯爷杀的,顾郎君可要小心一点。”
顾辞给了他一拳,“哎呀,扶风你现在胳膊肘往外拐了是吧!”
“不管我的死活了是吧。”
“你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
顾辞叉着腰还想念上两句,被身后的谢宸打断。
自打出发后,顾辞就开始嗷,嗷了整整一路,谢宸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好脾气都被磨没了。
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顾辞,少嚷嚷几句,站在院子外都能听到你鬼叫。”
“你那一身就惹眼,外加你一路叫苦不迭,我觉得别人会很快找到这里。”
“沈思卿,既然我们现在汇合了,就赶紧离开这里吧。”
“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早点获得解脱。”
“更不用终日提心吊胆。”
沈思卿坐着没动,眼里的愧疚浓的化不开。
“有我在,你们就多一份危险,我决定了,我们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我今夜就不走了,等明日天亮了,再从这里的密道里走。”
“你们是坐马车来的,可以先行一步,我们到了关外再汇合。”
顾辞抽出腰间的扇子指向沈思卿,“沈思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搞的我贪生怕死似的,我都跟着你来了,我像是怕那一丁点危险的人吗?”
“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
不然,沈思卿有个什么闪失,他怎么跟苏行止那个负心人交代。
谢宸眉梢一挑,由衷赞了一句,“顾辞,难得你这么有骨气。”
他又对沈思卿说道,“沈思卿,我和顾辞的脸他们应该识得,和他们一起走也不安全,我们二人就跟着你走。”
“至于这里受伤的暗卫,跟外面没受伤的换一下,让他们坐马车先走,路上好休养休养。”
沈思卿看了一眼强撑的暗卫,“我也正有此意,你们可要想好了,跟着我这一路,可能要吃些苦头。”
顾辞眯了眯眼睛,想到苏行止,浑身充满了动力,“就是死我也要缠着你。”
“我也是。”谢宸附和。
正这时,小童从外面进来,“老大,我把他们叫来了,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大厅内的众人看去,一群人扛着一半麻袋的石头站在门外。
老大对着扶风说,“带面具的这位好汉,就有劳你带着人出去,装一下石头。”
扶风点了点头,带着受伤的暗卫出去,回来时换了新的一批暗卫回来。
忙碌完手头的事情,一行人下了密道,宿在密道里。
*
一个月后。
沈思卿一行人到了边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要去找沈卿的老部下。
季越这半年都待在军营里,忙着观察这些老部下的品性。
最后挑选出几个可靠的来。
昨夜得了沈思卿的密信,今日起了大早,就带着人来见沈思卿。
三位将军入了屋内,见到位子上坐着的人,恍惚了许久,一把年纪的人了,竟惊喜到老泪滚滚。
砰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下了。
“沈将军!”
“沈将军!”
“沈将军!”
他们鲜衣怒马,邪肆放纵的沈将军啊!
终于回来了!
沈思卿从容地放下茶盏,“我并非是沈卿将军,我是他的遗腹子沈思卿。”
“今日唤三位来,只一件事,我想起兵造反,你们可愿意追随?”
三位将军本就震惊不已,听到起兵造反四个字,脑子被炮仗炸过似的轰鸣。
这么直接的吗?
不得先铺垫铺垫?
先叙一叙旧主昔日与他们的感情,再引申出目的来吗?
三位将军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不是只会打仗的大老粗,立刻明白过来,此次前来若是不应,怕是有来无回了。
三人看了一眼沈思卿眸中燃起的杀意,更确信了他是准备了杀招对付他们。
想必假意逢迎也是不行的了。
只能真跟着他造反了。
为首的李将军问道,“沈郎君,我们跟着你造反,可有什么好处?这人嘛,总得求一些安身立命的东西。”
沈思卿斜倚着桌子,邪肆地笑了笑,“没有,跟着我只能吃苦,只能受罪,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得听我的命令做事。”
“在我这里,没得谈。”
话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他这处,想要占便宜没得谈,甚至还要倒贴!
“你…你…你…”
李将军老脸憋的通红,下一刻哭了出来。
“他真的很像沈将军,一样可恶,但还是这么让人着迷。”
其他两位将军也跟着哭了起来。
“沈将军的孩子,果然有他当年的风采!”
一样的不要脸!
一样的喜欢威胁人!
沈思卿娴熟地转动手中的匕首,匕首在他手里玩出花样来。
下一瞬,猝不及防刺在三人面前地上。
“想的如何了?”
“还需要想多久?”
“我…没有耐心。”
声音幽冷,夹杂着不耐烦。
三位将军忙擦了擦眼泪,齐声道,“属下誓死效忠沈郎君。”
“不错,我得奖励你们。”沈思卿拍了拍手。
谢宸拿了一盒盒子进来,盒子里躺着三颗药丸,送到三人面前。
“奖励你们一人一颗,每个月都需要服下解药,否则那疼,可比肠穿肚烂还要难受。”
沈思卿看他们犹豫,笑着催促,“快吃吧,吃了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要是不吃———”
那笑湮灭之际,门外进来几十个高手。
“我就送你们去见我父亲。”
三位将军在战场上厮杀惯了,没有一刻像此时这样害怕。
面前的人笑的跟妖精一样媚,却也跟妖精一样,暗藏能吃人心的本事和歹毒心肠。
那种被扼住喉咙却无力摆脱的感觉,真让人感到窒息无力。
他们抖了抖手,捏了药丸就吞下了肚子。
“季越,送他们回去。”
“是,沈郎君。”
等他们走后。
沈思卿起身捡回了地上的匕首。
原来,心狠手辣竟是如此简单。
让人臣服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