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历十二月初开始,寒冷的天气就逐渐笼罩了中州城,北方大雪,南方多也受到影响,不过和北方相比南方始终是要好些的,不会看到万里飘白的景象。
晨间凝结在地上与枝头的薄霜,不等片刻,就在阳光下化开成片片湿漉的水渍,向着街头巷尾绵延开去,城门口一开,挑着担子的老农和找寻着伙计的青年一拥而入,踩着水,这些脚印就顺着走向城内,年尾就开始这样忙碌起来了。
今个一早,李幼白起床后锻炼一番,然后便更衣焚香祷告。
尽管真正的李幼白早就死了,可记忆是继承在自己身上,也算得上李湘鹤的弟子,怎么说都有师徒恩情。
天地君亲师,若没有李湘鹤对本身的教诲,恐怕李幼白就不会参与各种各样的事,学好武艺,早就享受生活去了,朝廷都不在乎百姓死活,自己干嘛要浪费时间多管闲事。
看着李湘鹤的灵位,李幼白那纤细的柳眉蹙了一下,恍惚间十五年前的画面从她眼前闪过,一年年,一幕幕。
她站在某处,摘下一朵于晨光下盛开的野花,递到某个人手里,“我们两个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能看到太平盛世那一天的...”
李幼白瞬间回神,心中只觉奇怪,她竟会对别人说那样的话,而且这个人自己完全没有印象了,她所接触的朋友,大部分都没活着陪自己走来,估计又是哪个可怜人。
她看着师傅灵位前的缕缕香烟飘向空中,仰起头望向天穹,心中感慨,太平盛世听起来不错,但距离自己还是太遥远。
前世先辈花了数千年才做到的事,她怎么可能一蹴而就,终究还是要遵循历史发展轨迹一步步来的。
“问题不大,时间始终会站在她这一边!”
李幼白转头去准备早膳,家里多了十几号人,食物方面自然会消耗得更多,都是有武艺傍身的人,一个人就能顶两张嘴,所以要预备三十个人的分量,狠狠熬制两锅肉粥。
让这帮人待在自己家里总是个事,要快些找人将他们送到别处去才行,李幼白心里正思索着,睡醒的风铃便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睡在李幼白安排的偏房,就在自己正房旁边,风铃出来后看到升起的炊烟,揉着眼睛一路顺廊道快步向伙房过去。
城里有钱人的生活是极其舒服安逸的,风铃从未睡过如此踏实的觉,柔软的床与舒适的环境,睡眼惺忪的感觉自从她爹娘死后就再也没体会过了。
如今再次体会,便是十几年后别人家中,而这个家的主人自己也认识,并且还有着许多莫名其妙的联系,总的来说,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明明两人身份应该是没有交集的才对。
风铃脑子里胡思乱想,脚步加快,没多久就来到了伙房外头,里头男子打扮的身影在忙碌,看起来很忙,实际有种怡然自得的样子。
“昨晚睡的怎样,应该还好吧。”李幼白听到脚步微微侧头看去,看到风铃穿在身上的白裙,她忍俊不禁露出笑意。
“还好。”风铃抱住自己的双臂低下头搓了搓,轻轻应声。
她倒不是冷,只是有点不自在,头一回穿女子裙装还是洁白的纯色,她很不适应,毕竟自己并没有像小白那样白皙的肌肤,穿在身上,反倒是衬出她那独属于西域的肤色愈发显眼了。
对于中原女子钟爱美白的喜好来看,她有种不好意思见人的感觉。
李幼白打量片刻,看出风铃的窘迫,便笑说:“待会我出门帮你做套深色的衣服回来,你喜欢什么颜色款式的?”
对于小白的体贴,风铃心中高兴着,抬起头想了想,又摇头道:“只要不是白色的就行。”
很简单的要求却让李幼白心中发笑,在大漠里行走的剑客不怕死,竟怕此等孩童才会在乎的难堪,着实有点让人意想不到,李幼白并没有借此调笑,不然风铃很可能会羞愧难当,打一顿自己都是有可能的。
有时候女子心里的想法和爱好,真是有点捉摸不透,女人心当真可怕。
等到肉粥熬好,李幼白呼唤大伙过来,坐下一起吃粥的时候大概说了下她的安排,他们是不能随便到街上闲逛的。
朝廷重心全都放在北边,如今城内巡防并不严,可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走来走去,被逮到的话第一时间不好解决,至少目前是这样。
先把身上贼匪名头洗掉才能做其他事,这个过程要点时间,李幼白已经考虑好了,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让他们到兵部里谋个小职位,此事在李幼白看来并不难。
风铃这群人本身就是西域大漠里极其出色的刀手剑客,不比上阵杀敌的将领差,她相信,兵部会很乐意接纳这样的人。
昔日风铃闯下的祸端令黑甲军都尉赵屠丢失颜面,听起来很重,可放在不同地区不同地方的军部,算得多大的事,和北方大局相比赵屠那点破事不值一提。
“你想让我参军?”
风铃愣了一下,完全没反应过来,小白的安排出乎预料,真这么做,那今后她与赵屠不就是同僚了么,听起来很是讽刺可细想又似乎可以。
“你们的能力朝廷肯定是感兴趣的,我先去找人问一下,参了军,今后想杀赵屠就容易多了,能参军不是难事,重点是我不想让你们被调去北方。”
李幼白若有所思的说着,她考虑的比较多,而且已经习惯了脑力活动,战争她不想再接触第二次了,心底有种非常强烈的抗拒。
看着双方人马绞杀在一起,作为一名兵卒,本能的保护与遵从国家意志,两边都是国家的棋子,皆是无辜之人。
秦国发动的侵略战争致使生灵涂炭遭到天下文人诟病,百家抵触,可在他们没站出来之前,七国的混乱与纷争依旧存在永无休止,根本没有对错可言。
正如她之前说过,现在不打以后肯定会打,反正地方就那么大,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那批人。
风铃想法则要简单多了,听着小白的话,她便觉得有理,打仗就打仗她不在乎,能杀掉赵屠就行,反正每天都在死人,就算把她调去北方,能接近赵屠那样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至于心里的这个想法,她对小白选择了隐瞒。
细致的交代完事情,李幼白吃好就出门去了,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到监药司看看,最主要的作用是探听朝廷动向和一些民间听不到的情报。
老百姓知道的事情和官员知道的事情完全不同,前者可是过滤之后的,而后者才是真正的第一手消息。
之所以百姓死活挣不到钱,大部分原因都是捡别人剩下的,还要和自己人争得头破血流,能挣到钱就怪了。
就拿监药司最赚钱的行当药检与丹药来说,哪里出了灾情,哪里需要药材丹药,往往是官府和商户拿到第一手消息。
而且此种倒卖,运卖的生意已经是最简单最容易做的事,百姓连这种门路都没能第一时间赶上喝口汤,其他行当就更不用说。
昨日回来苏老爷子就收到了消息,今早派九叔重新上岗驾着马车过来,李幼白不习惯坐官车,也不爱坐。
出了大门,李幼白站在门口石阶下等待九叔过来,他穿着一身棉袄,迎着北风挥动马鞭,让马儿小跑过来。
能在城内驾着马车跑,是权财代表,行人见了都是会主动远远避开的,根本不敢招惹,最多隔着十几步距离看上一眼,亦或者在背后指指点点一番当做闲暇时的谈资。
说我今日又见谁谁谁坐车去做啥啥啥,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在古城内算不得稀有。
然而李幼白踏入监药司时,猝不及防听闻一桩骇人秘闻。
萧正竟于冬月末暴毙于内宅,尸身腐坏近旬方现,衙役草草勘验现场后,不顾尸斑狰狞之状,竟以流寇劫财为由匆匆结案。
如今将要靠近年关,监药司内繁忙多事,李幼白重新上值,免不得有很多事要处理,她身居六品监令,从官职上看并不大,可他背后的苏家与林家厉害。
萧正一死,朝廷肯定重新派人过来填补司长的位子,在此之前,多数人是打着抱团取暖的决定,否则到时候不知道来个谁,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把自己给烧了,拉帮结派,在朝廷里很常见。
李幼白换回乐呵呵的表情,她在监药司里人缘不错,没有同任何人结仇,而且之前因为萧正征集炼丹的事,她还特意提携了几个同一批考取炼丹师的同僚,私底下声望也挺好。
她一回来打听事情,许多人都没有隐瞒对她说了,可能是八卦,更有可能是某种风声。
“哪个狗胆包天的毛贼敢去抢萧正的财,简直不想活了。”
“我在衙门有熟人,据说案发现场凌乱不堪,看起来像是某人在寻找什么东西,很多值钱的物件实际上是被衙门的人私分了,根本就不是劫财,估计是萧正拿到了什么宝贝被人惦记,这才遭了难。”
“你这般说的确有理。”
李幼白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插嘴,听着听着她面色就变得凝重起来,手心渗出些汗珠,她忽然联想到,莫不是与那少林诡案有关。
萧正平日里就爱做甩手掌柜,脏活累活全让手下人干了,他大把大把捞钱,自己还在中州时,萧正就热衷于调查少林寺的案子,进展如何也不跟自己说,恐怕是真的查到什么马上被灭了口。
也许实际上,卢剑星返回兵部,人家那头进展可能更快,意识到其中问题就当即止步不再声张调查,反而让萧正自己以为无人同自己争抢,结果一头扎死在了案子里。
若真是这样,恐怕这朝廷此次派来上任司长的人很可能与兵部有联系。
想到此处,李幼白出声道:“萧司长家中难道没有护卫随行?”
“自然是有的,还是五品高手呢,衙门的弟兄们说,这些高手在萧正死亡当天啥也没听到,一直以为他在房里睡觉呢,直到过了几天才意识到不妙。”
众人说得离奇诡异,李幼白就越是心惊,五品高手都没发现异常,那么动手的人肯定就是六品以上。
没杀死护卫,恐怕是为了避免被查到蛛丝马迹,背后谋划的人心思缜密,估计杀害萧正已经是蓄谋已久的事了。
李幼白只当是故事来听,她不想参与任何政治斗争的,不管是江湖谋杀还是朝廷暗涌,与她都没啥关系。
她的智慧,绝对斗不过那些在朝堂中盘踞多年的老东西,摆正自己的位置很重要。
日常闲聊结束以后一如既往,先去点卯再移步库房,她这职位主要是提供参考意见,比如炼制疗伤丹,采用的方法,药材,炼制时丹炉的选择与手法等等,至于价格问题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监药司每日都需要产出定量的丹药用作军需,本来炼丹是监药司的本职工作,可随着其他商户的进贡,大部分丹药和药材又可以转卖,从而直接换成丹药补给军需。
如此一来,监药司本该需要做的事情就大大减少,空出的位置吃空饷的大有人在。
尽管北方在打仗,实际上替朝廷着急担忧的人并没有,来点卯后日子还是照旧,喝茶,下棋,叽叽喳喳聊上半天便又混到下值。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幼白需要做的事情就更少了,她与人闲坐聊天,大部分不是聊朝廷局势,而是说起城内有趣的事情,诸如青楼又来了哪位姑娘,戏院的头角又换了谁。
这种话题都是男人间互相分享经验之谈,有人起了头,氛围就不再一样了。
她心里虽还是男子,不过身子已经完全是女人了,听他们说起此类房中秘术不免觉得尴尬,听他们谈论片刻后寻了个理由匆匆离开。
午后的闲暇时间,李幼白本来打算去南湖书院看看,然而坐在九叔的车上想了片刻,又改道先去裁缝铺,先帮风铃把衣裳做了。
她离开书院前,把其余事宜统统交给韩非墨打理,与老学究比较,她更愿意相信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历史之所以沉重,是由无数人用生命堆砌而成的史诗,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每个时代都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才能保持活力,她想把学堂开办下去。
秦国虽还未一统诸国,可先辈都已就亲身实验过,当面临千年之大变局的时候,要挽狂澜于倾倒,就只有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否则任何变革都是在做无用功。
想要做成这一件事,不可能依靠苏老爷子的,而韩非墨这样的人也并非李幼白真正想培养的先锋者,他没有野望,更没有身先士卒的勇气与魄力,总之先迈出一步再说,天下之大,有志者总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