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培安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地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
晋培安陡然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神峰骏驼’西门光正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土,又跟五常联盟没什么交情,怎会来参与若干惠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晋培安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若干惠抢上前去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
其实这驼子,哪里是什么武林异人了?便是众邦物流集团的少爷熊熙淳。他深恐为人认出,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若非晋培安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熊熙淳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若干惠还礼,连说:“不敢!不敢”
若干惠知道西门光正是塞北人,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广东口音,年岁相差甚远,不由得起疑,但素知西门光正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说:“在下若干惠,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熊熙淳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当下嗫嚅说:“我……我叫熙……熙……”若干惠却以为他是个结巴,问道:“阁下跟西门大侠……”熊熙淳听他询问灵机一动,说道:“我复姓‘西门’。”
若干惠说:“西门先生光临双峰城,若干某当真是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神峰骏驼’西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熊熙淳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神峰骏驼”西门光正。
熊熙淳从未听到过“神峰骏驼西门大侠”的名字,但听若干惠语气之中对那姓西门之人甚为尊敬,而晋培安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搪塞说:“神峰骏驼西门大侠吗?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晋培安眼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成伟和吉成大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当即冷冷说:“八达派和西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熊熙淳和这矮小掌门面对面地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掌门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潮州那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八达派好事多为,西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生平行侠仗义,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
若干惠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神峰骏驼西门光正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低下,这“西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其实以西门光正为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毫不相干。此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跟他结下了仇,却防不胜防,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若干惠听熊熙淳这么说,更信他是西门光正的子侄,生怕晋培安出手伤了他,当即笑着说:“晋掌门、西门少侠,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若干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呐,酒来!”家丁们哄然答应,斟上酒来。
晋培安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传说西门光正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
熊熙淳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刻我爸妈已遭这矮子的毒手,我宁可给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尽是怒火,瞪视晋培安,也不伸手去取酒杯。
晋培安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他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惠二爷的金面,谁也不能在府上无礼。西门少侠,咱们亲近亲近。”
熊熙淳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晋培安凝力不发,要逼迫熊熙淳讨饶。哪知熊熙淳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
若干惠站在一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叫了声:“晋掌门!”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一个尖锐的声音说:“晋掌门,怎么兴致这么好,欺负起西门光正的孙子来啦?”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癜风,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委实古怪丑陋之极。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西门光正的庐山真面目,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熊熙淳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好孙子,乖孙儿,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什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呐!”说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熊熙淳只感全身剧震,晋培安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西门光正一拍没将晋培安的五指震脱,一面跟熊熙淳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熊熙淳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晋培安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想:“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熊熙淳勉力哈哈一笑,向晋培安说:“晋掌门,你八达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起这位神峰骏驼西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西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坠。
晋培安说:“好,你叫我改投西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晋培安正求之不得。你自己是西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熊熙淳挑战,却要西门光正袖手旁观,不得参与。
西门光正向后退了两步,笑着说:“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八达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熊熙淳向晋培安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跟这矮子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熊熙淳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爸爸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我若向他一跪,那明摆是托庇于‘神峰骏驼’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左手扶在桌上。
晋培安说:“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已瞧出熊熙淳和西门光正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西门光正并非真是他爷爷,否则为什么熊熙淳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西门光正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言语相激,要熊熙淳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熊熙淳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众邦物流集团受到八达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地流过,寻思:“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身,屈膝向西门光正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晋培安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西门光正和晋培安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为晋培安抓住,以内力相逼,始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哪知他竟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西门光正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西门光正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分瓜葛,而晋培安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关系,只知熊熙淳这声“爷爷”叫得甚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西门光正哈哈大笑说:“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熊熙淳,但脸孔正对着晋培安,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晋培安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八达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西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西门光正这两下拍肩震手,晋培安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般地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地抢攻,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西门光正见这矮子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人果然有些鬼门道,八达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矮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