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书屋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天色渐黑,总统山封禅台旁除兰陵派外已无旁人。妙瑜问:“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金泽丰“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龚政伟是本派掌门。金泽丰说:“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龚政伟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峻极禅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兰陵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潮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危急中求东华派援手,龚政伟不顾“五常联盟,同气连枝”之义,冷然拒绝,兰陵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金泽丰又为龚乐媛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龚政伟夺得了五常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感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也耳目清净。

妙珂说:“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这位大哥……”说时眼望夜清秋。

金泽丰笑着说:“这位不是大哥,是秋郡主。”夜清秋一直扶着金泽丰,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金泽丰不防,身子向后仰跌。妙玉站在他身旁,伸手托住他左肩,叫道:“小心了!”

妙瑜、妙珂等早知夜清秋和金泽丰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金泽丰就任兰陵派掌门,这位秋郡主又亲来道贺,击破了北斗集团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兰陵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便是秋郡主,都不禁惊喜交集。兰陵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这位秋郡主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为亲热。当下妙瑜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

金泽丰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问:“什么人?”金泽丰虽受重伤,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兰陵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回答说:“五常派同门,掌门龚先生座下弟子熊熙淳。”守夜的兰陵弟子问:“夤夜来此,为了何事?”熊熙淳说:“在下约了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姐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熊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常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夫的麻烦吗?”金泽丰认出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微微一惊:“熊师弟与晋培安有灭门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熊熙淳说:“兰陵派众师姐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晋培安哈哈大笑说:“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什么话,爽爽快快地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熊熙淳冷冷说:“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八达派来到总统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嘛只来了三个?”

晋培安仰天大笑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常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什么话说。你有什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熊家的社会剑法,到底有什么长进。”

金泽丰慢慢坐起,月光之下,只见熊熙淳和晋培安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金泽丰心想:“那日我在双峰城负伤,这晋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熊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晋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金泽丰焉有今日?熊师弟入我东华门下之后,武功大有进境,但与晋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及。他约晋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母定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母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晋培安冷笑说:“你如有种,便该自行上我巴人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地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夫下手,可笑啊可笑!”

妙瑜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姓熊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兰陵派有甚相干?你这矮子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只瞧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兰陵派拉扯在一起。”她对龚乐媛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将龚乐媛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晋培安与白登一向交情不坏,此次白登又先后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晋培安来到总统山之时,料定白登定然会当五常派掌门,因此虽与东华派门人有仇,却全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常派掌门一席竟会给龚政伟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总统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八达派一行从总统山绝顶下来之时,熊熙淳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衅相会。熊熙淳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晋培安寻思:“你东华派新掌五常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常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须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熊熙淳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熊熙淳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八达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

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晋培安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没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夫身入伏中,可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兰陵派的武功剑术不在八达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金泽丰又身受重伤,此刻兰陵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倘若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可棘手得紧。待听得妙瑜如此说,虽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中显然表明两不相助,不禁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就再好不过。大家不妨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八达派与东华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说:“各位别以为龚政伟侥幸胜得西圣派白兄,他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东华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老夫看来,兰陵剑法就比东华剑法高明得多。”

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兰陵门人如何听不出来,妙瑜却不领他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晋培安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夫要对付姓熊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账。日后你兰陵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夫手中,总叫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地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妙瑜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

熊熙淳走上两步说:“晋培安,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众邦物流园的所有员工,都死在你八达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晋培安气往上冲,大声说:“我儿子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东华门下,以龚政伟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响,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为不凡。

兰陵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熊熙淳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晋培安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晋培安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问:“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熊熙淳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兰陵弟子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金泽丰见晋培安手中长剑剑尖不住颤动,叫道:“熊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熊熙淳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晋培安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没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晋培安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背后。他长剑没法弯过来戳刺熊熙淳背心,而熊熙淳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晋培安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没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熊熙淳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龚政伟战胜白登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一模一样,金泽丰转过头来,和夜清秋四目交视,不约而同地低呼:“夜孟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熊熙淳这一招,便是夜孟春当日在云天之巅所使的功夫。

熊熙淳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晋培安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熊熙淳快意殊甚,只觉若是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龚乐媛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熊,小熊!爸爸叫你今日暂且饶他。”

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熊熙淳和晋培安面对面地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熊熙淳一手已拿住晋培安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爸爸说,晋掌门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熊熙淳哼的一声,搭在晋培安“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晋培安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其实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悲怒交集,对方武功明明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

龚乐媛说:“爸爸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

熊熙淳提起左掌,啪啪两声,打了晋培安两个耳光。晋培安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青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熊熙淳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晋培安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加羞耻十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熊熙淳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龚乐媛顿了顿足,瞥眼见到金泽丰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大师兄,你……你的伤不碍事吧?”金泽丰先前听到她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妙瑜向龚乐媛冷冷说:“死不了,没能如你的意!”龚乐媛听而不闻,眼光只望着金泽丰,低声说:“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金泽丰说:“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学妹面前,竟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龚乐媛说:“你受伤很重,我好生过意不去,盼你别见怪。”金泽丰说:“不,不会,我当然不怪你。”龚乐媛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去啦!”金泽丰问:“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龚乐媛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忽然站定脚步,转身说:“大师兄,兰陵派来到玉皇顶的两位师姐,爸爸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玉皇顶,立即向两位师姐陪罪,恭送她们下山。”

金泽丰说:“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爱身崖上,初时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话来说,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熊熙淳,情景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妙瑜一声冷笑说:“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秋郡主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金泽丰一惊,这才想起夜清秋便在身边,自己对学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见夜清秋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夜清秋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对付夜清秋,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夜清秋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碰痛了吗?”金泽丰说:“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夜清秋想要甩脱,但金泽丰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金泽丰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金泽丰觉得手中已空,不知什么时候,夜清秋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金泽丰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说:“咱们回玉璧峰去吧!”

这时服务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瓦洛佳二人抬起金泽丰,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峻极禅院时,见龚政伟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相送,焦美媛和龚乐媛却不在其旁。金泽丰说:“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龚政伟说:“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详细商谈。我做这五常派掌门,没什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金泽丰勉强一笑。瓦洛佳和服务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得远了。

山道上尽是这次来总统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租了几辆车,让金泽丰、夜清秋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八达派的,晋培安也在其内。他见到兰陵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兰陵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丁妙玲和曹妙瑾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金泽丰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熊熙淳和龚乐媛夫妇。熊熙淳叫道:“晋培安,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嘛不赶快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金泽丰在骡车中听得熊熙淳的声音,问道:“是熊师弟他们追上来了?”曹妙瑾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便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晋培安坐在板凳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地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说:“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熊熙淳喝声:“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龚乐媛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八达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熊熙淳这一剑出手之奇,实令人难以想象。他拔剑下马,摆明了是要攻击晋培安。晋培安见他拔剑相攻,正求之不得,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龚政伟便来找自己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八达弟子,便即策马驰去。晋培安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跑迅速,已追赶不上。

熊熙淳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金泽丰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倘是向我刺来,如我手中没兵刃,决然没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熊熙淳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晋培安指着熊熙淳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熊熙淳和龚乐媛早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熊的要来,便先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熊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兰陵弟子比八达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瓦洛佳、夜清秋、中南六子、服务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八达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晋培安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妙瑜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金泽丰说:“妙瑜师姐,别去理他!”

夜清秋向中南六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晋培安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中南四子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给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为中南四子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出手之快,实所罕见。八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兰陵门人也都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夜清秋说:“晋培安,姓熊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吧!”

晋培安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吧。”夜清秋说:“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晋培安眉头一皱问:“那为什么?”夜清秋说:“实不相瞒,那姓熊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金泽丰心头一凛,夜清秋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熊熙淳剑术之奇,连特色剑法也没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晋培安说:“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熊熙淳仇深似海,熊熙淳决不会只杀一名八达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兰陵派众人便是要看熊熙淳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八达派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兰陵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八达派,倒似八达派已成待宰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想:“这姓熊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什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个清楚,瞧老子怎么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做声。适才熊熙淳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什么手发抖?为什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地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晋培安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是害怕之极,熊熙淳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

晋培安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兰陵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夜清秋独自坐在一辆车之中,与金泽丰的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金泽丰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兰陵女弟子为金泽丰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丁妙玲、曹妙瑾等知她心意,不断将金泽丰伤势情形说给她听,夜清秋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金泽丰细思熊熙淳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全无特异,只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朕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云天之巅围攻夜孟春,他手中只持一枚定阳针,可是四大高手竟无法与之相抗,仔细想来,非因夜孟春内功奇高,也非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出于对手意料之外。熊熙淳在封禅台旁制住晋培安,适才出剑刺死八达弟子,武功路子便与夜孟春相同,而龚政伟刺瞎白登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社会剑法与夜孟春所学的《马恩宣言》系出同源,料来龚政伟与熊熙淳所使的,自便是社会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说:“社会,社会!这功夫本身便脱离社会了。”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师叔祖。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大观峰,去向师叔祖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师叔祖说过不见东华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东华派了。”又想:“夜孟春已死。龚政伟是我师父,熊熙淳是我师弟,他二人决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一动之下,车子忽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曹妙瑾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金泽丰说:“不用。小师妹,请你去请清秋过来。”曹妙瑾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夜清秋随着曹妙瑾过来,淡淡问:“什么事?”

金泽丰说:“我忽然想起一事。你爸爸曾说,云天之巅那部《马恩宣言》,是他传给夜孟春的。当时我总道《马恩宣言》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爸爸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夜清秋说:“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夜孟春,是不是?”金泽丰说:“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秘录,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又或是自己先习,再传亲人。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夜清秋说:“这事我也问过爸爸。他说:第一,这部书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书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这般厉害。”金泽丰问:“学不得的?那为什么?”夜清秋脸上一红说:“为什么学不得,我怎知道?”顿了一顿,又说:“夜孟春如此下场,有什么好?”

金泽丰“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夜孟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白登,夺到五常派掌门之位,金泽丰殊无丝毫喜欢之情。“伟大、光荣、正确”,云天之巅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龚政伟连在一起了。

夜清秋低声说:“你静静地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金泽丰说:“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夜清秋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对她不起。夜清秋慢慢转过身去,忽然说:“你那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车。

金泽丰微觉奇怪:“她说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那是什么意思?熊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服,真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熊熙淳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熊熙淳穿的是什么花式的衣服,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金泽丰坐起身来,掀开车帷,见兰陵弟子和八达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兰陵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八达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兰陵弟子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熊熙淳夫妇。熊熙淳叫道:“晋培安,你为了想偷学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地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跃下马鞍,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八达人众走来。

金泽丰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一条绣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十分华丽灿烂,心想:“熊师弟本来甚为朴素,做了新郎后,登时大不相同。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地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熊熙淳空手袭击晋培安,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八达派岂容他故技重施?晋培安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熊熙淳右手伸出,在两名八达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地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八达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熊熙淳叫道:“社会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转身上鞍,纵马而去。

八达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地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

熊熙淳这么一按一推,金泽丰看得分明,又惊骇,又佩服,心想:“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下,晋培安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八达群弟子围在他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

隔了良久,金泽丰从车中望出去,见晋培安仍呆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八达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晋培安仍如僵了一般。金泽丰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八达派的一代宗师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地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车子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八达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熊熙淳定会再来,也都知决计没法与之相抗,若分散逃去,八达一派就此毁了。难道熊熙淳找上巴人山去,靖国堂中竟没人出来接应?”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八达人众在酒楼中吃喝,兰陵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八达师徒大块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下午,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熊熙淳夫妇又纵马驰来。妙瑜一声口哨,兰陵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龚乐媛先勒定了马,熊熙淳继续前行。晋培安一挥手,众弟子同时转身,沿江南奔。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问:“晋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

晋培安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熊熙淳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熊熙淳似乎吃了一惊,忙拔剑挡架。八达群弟子纷纷围上。晋培安一剑紧似一剑,忽而蹿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八达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熊熙淳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金泽丰看得几招,便明白了晋培安的用意。熊熙淳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坐骑可不能似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所捉摸。八名八达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熊熙淳不能下马。金泽丰心想:“晋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倒很厉害。”

熊熙淳剑法变幻,甚为奇妙,但既身在马上,晋培安便尽自抵敌得住,金泽丰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龚乐媛,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八达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落。龚乐媛侧身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八达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拼命一般,金泽丰认得有赵成英和钱成雄两人在内。赵成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龚乐媛虽学过爱身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常剑法,八达剑法却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北极剑法对付北极派好手,以南特剑法对付南特派掌门,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之势,但以之对付八达弟子,却无此效。

金泽丰只看得数招,便知龚乐媛没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八达弟子的左臂给龚乐媛以一招南特剑法的巧招削断。金泽丰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龚乐媛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金泽丰惊呼一声,连叫:“不要脸,不要脸!”忽听夜清秋说:“那日咱们对付夜孟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金泽丰心想不错,那日云天之巅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清秋转而进攻竺叶清,分散了夜孟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晋培安所使的正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夜孟春,晋培安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不谋而合。料想熊熙淳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晋培安相斗,竟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龚乐媛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八达弟子心知八达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地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右臂向龚乐媛小腿揽去。龚乐媛大惊,叫道:“小熊,小熊,快来助我!”

熊熙淳朗声说:“晋矮子要瞧社会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晋培安透不过气来。他社会剑法的招式,晋培安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晋培安怒吼连连,狼狈不堪。晋培安知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击向熊熙淳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

金泽丰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熊熙淳给晋培安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龚乐媛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晋培安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熊熙淳嘴角微斜,脸上神色又兴奋又痛恨,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但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龚乐媛又叫:“小熊,小熊,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熊熙淳说:“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社会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晋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切都是为了这‘社会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地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地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晋培安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一句:“晋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中竟大有东华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金泽丰原想观看他社会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晋培安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龚乐媛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熊熙淳定会以这路剑法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龚乐媛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妙瑜师姐、妙珂师姐,请你们快去救龚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

妙瑜说:“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连万家欢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诺言。金泽丰听妙瑜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晋培安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倘若此刻有人上前相救龚乐媛,确是大损兰陵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叫问:“瓦洛佳大师呢?服务大师呢?”

曹妙瑾说:“他二人昨天跟中南六子一起走了,说瞧着晋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兰陵派的……”

夜清秋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朗声说:“你们瞧清楚了,我是北斗集团夜总裁之女夜清秋,可不是兰陵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叫人看不过去。夜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

金泽丰见夜清秋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八达六弟子对夜清秋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拼命向龚乐媛进攻。龚乐媛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加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给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龚乐媛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龚乐媛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么死了?”遥见熊熙淳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地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八达弟子摔入了江中。龚乐媛意乱神迷,摔倒在地。

夜清秋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八达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夜清秋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拉起龚乐媛,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熊熙淳叫道:“我熊家的社会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八达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荀成智,你这恶贼,这般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跃过荀成智尸身,驰了出来。

晋培安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熊熙淳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张成达!”纵马向前。张成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熊熙淳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腿。张成达扑地摔倒。熊熙淳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张成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熊熙淳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张成达惨呼声越叫越低,终于寂无声息。

熊熙淳更不再向八达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龚乐媛和夜清秋的身边,向妻子说:“上马!”

龚乐媛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儿,咬牙说:“你自己去好了。”熊熙淳问:“你呢?”龚乐媛说:“你管我干嘛?”熊熙淳向兰陵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夹,纵马绝尘而去。

夜清秋料想不到熊熙淳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说:“熊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龚乐媛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呜咽说:“我……我不去。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夜清秋说:“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兄要救你。”龚乐媛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夜清秋说:“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龚乐媛说:“多谢,你……你……”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熊熙淳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总统山。

晋培安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熊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金泽丰不忍看晋培安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吧!”司机应了声:“是!”驾车行去。金泽丰“咦”的一声。他见龚乐媛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地想随她而去,不料车子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司机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曹妙瑾说:“她回总统山,到她父母身边就平安了,你不用担心!”

金泽丰心下一宽说:“是。”心想:“曹师妹好细心,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

兰陵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金泽丰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兰陵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丁妙玲与曹妙瑾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学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晋培安等一行。八达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晋培安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兰陵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兰陵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什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服,正是熊熙淳。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八达派众人对他不瞧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不管你们逃不逃走,我一样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金泽丰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熊熙淳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块翠玉,手上戴了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金泽丰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物流园的,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自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直如是戏台上的花旦。熊熙淳坐定后,淡淡说:“金兄,你好!”金泽丰点了点头说:“你好!”

熊熙淳侧过头去,见一名八达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晋培安斟茶,说道:“你叫孙成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孙成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老子正是孙成豪,你待怎样?”他说话声音虽粗,却语音发颤,脸色铁青。熊熙淳微微一笑说:“英雄豪杰,八达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八达四秀”,是八达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赵成英、钱成雄、孙成豪、李成杰。其中李成杰已在湖南贵妃酒楼为金泽丰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熊熙淳又冷笑一声说:“那位金兄曾说:‘狗熊野猪,八达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

孙成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看去,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神峰骏驼”的西门光正。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龚乐媛。

金泽丰一见到龚乐媛,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龚乐媛双手反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牵在西门光正手中,显是为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熊熙淳见到西门光正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爸爸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上来,真叫作老天爷有眼。”

西门光正却不识得熊熙淳。那日在双峰城若干惠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熊熙淳扮作了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西门光正转头向龚乐媛说:“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吧。”他见到八达和兰陵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龚乐媛,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龚乐媛受伤独行,想回总统山爸妈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西门光正。西门光正心眼儿极窄,那日与龚政伟较量内功不胜,后来熊恒贵夫妇又让他救了去,不免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听得熊恒贵的儿子熊熙淳投入东华门下,又娶龚政伟之女为妻,料想这部《社会剑谱》自然也带入了东华门下,更加气恼万分。五常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常联盟中人素来瞧他不起,白登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总统山左近,只待五常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豪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龚乐媛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龚乐媛武功本就不及西门光正,加之身上受伤,西门光正又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遭他所擒。西门光正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龚政伟的女儿,更加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龚政伟用《社会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八达、兰陵两派人众。

龚乐媛心想:“此刻若叫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落。西门光正喝问:“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龚乐媛背上抓去。

金泽丰心想熊熙淳决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哪知熊熙淳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又怎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

西门光正抓着龚乐媛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

熊熙淳说:“西门驼子,这里有人说,你的武功甚为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西门光正一怔,见熊熙淳独坐一桌,既不似八达派的,也不似是兰陵派的,一时摸不清他来路,便问:“你是谁?”熊熙淳微笑说:“你问我干什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西门光正问:“是谁说的?”熊熙淳啪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晋培安一指说:“便是这位八达派的晋掌门。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社会剑法。”

西门光正一听到“社会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晋培安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熊熙淳的话似乎听而不闻,便说:“晋掌门,恭喜你见到了社会剑法,这可不假吧?”

晋培安说:“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

西门光正又惊又喜,从马背上跃下,坐到晋培安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东华派的龚政伟得了去,你又怎么见到了?”晋培安说:“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西门光正说:“哦,原来如此。社会剑法有真有假,潮州众邦物流集团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社会剑法,使出来可叫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晋培安说:“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法之人,便是潮州众邦物流集团的后人。”西门光正哈哈大笑说:“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众邦物流集团的那个熊恒贵,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晋培安说:“社会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西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西门光正素知这矮子武功见识,乃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地干笑数声,环顾四周,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为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说:“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

晋培安说:“西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西门光正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熊熙淳神情最满不在乎,问道:“是这青年会使吗?”晋培安说:“佩服,佩服!西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西门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熊熙淳,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晋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龚政伟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晋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社会剑法也好,资本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熊熙淳跃了出去,拦在西门光正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西门光正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金泽丰、夜清秋、晋培安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熊熙淳曾伸手向西门光正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下。晋培安一跃而起,纵出棚外。金泽丰与熊熙淳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丁妙玲伸手为金泽丰拨开头上柴草。熊熙淳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西门光正。

西门光正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熊熙淳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熊熙淳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呐!”

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晋矮子说你会使社会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

熊熙淳说:“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社会剑法,害死了我爸爸妈妈,罪恶之深,与晋培安也不相上下。”西门光正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熊恒贵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常联盟已联成一派,这些兰陵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龚乐媛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妞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西门光正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龚乐媛所劈。原来夜清秋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龚乐媛挥剑将西门光正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给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熊熙淳冷笑说:“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西门光正仰天打个哈哈说:“你这小子,那日在湖南若干惠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拼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龚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个老婆,是不是呢?”

熊熙淳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西门光正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八达派中孙成豪、吉成大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西门光正,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孙吉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金泽丰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都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

金泽丰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万家欢的快刀之时,也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特色剑法,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熊熙淳这快剑,万家欢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

西门光正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弯成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熊熙淳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西门光正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熊熙淳胁下勾到。熊熙淳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西门光正又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条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熊熙淳这一剑只须再递前两寸,西门光正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西门光正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带剑地向熊熙淳扑去。

熊熙淳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熊熙淳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西门光正蹿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熊熙淳长剑刺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西门光正只管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不露丝毫空隙。熊熙淳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熊熙淳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西门光正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西门光正一加还击,剑网便会露出空隙,熊熙淳快剑一击,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须出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西门光正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熊熙淳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晋培安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西门光正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熊熙淳背心要害。熊熙淳回剑挡架。西门光正驼剑挥出,疾削熊熙淳下盘。晋培安与西门光正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按理说实在大失面子。但兰陵派众人一路看到熊熙淳戕杀八达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晋培安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夹攻,均不以为奇,反觉理所固然。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熊熙淳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晋培安联手,西门光正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熊熙淳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西门光正右腿“环跳穴”上。西门光正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晋培安急攻三招。

西门光正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晋培安也知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西门光正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熊熙淳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了,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熊熙淳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没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叫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晋培安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甚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熊熙淳怀中撞去。

熊熙淳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西门光正身边。西门光正驼剑狂挥而来,熊熙淳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给西门光正牢牢抱住。

熊熙淳吃了一惊,见四下里数十名八达弟子扑上来,双腿力挣,却挣不脱西门光正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啵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熊熙淳双足急登,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双腿已为西门光正抱住,登时满脸都让臭水喷中,剧痛入心,纵声大叫。原来西门光正驼背之中,暗藏毒水皮囊,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熊熙淳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西门光正身上乱刺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西门光正绝无闪避余裕,只牢牢抱住熊熙淳的双腿。便在这时,晋培安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熊熙淳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八达弟子提剑纷向熊熙淳身上斩去。

金泽丰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熊熙淳受缠,八达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清秋,清秋,你快救他!”夜清秋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八达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西门光正狂吼之声渐歇,熊熙淳兀自一剑一剑地往他背上插落。晋培安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熊熙淳的面颊。过了好一会儿,熊熙淳左手使力推出,将晋培安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长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的,竟给晋培安硬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西门光正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熊熙淳的双腿。熊熙淳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夜清秋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八达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熊熙淳这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八达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晋培安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熊熙淳再来追杀。熊熙淳哈哈大笑,连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兰陵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龚乐媛慢慢走到熊熙淳身畔,说道:“小熊,恭喜你报了大仇。”熊熙淳仍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龚乐媛见他双目紧闭,说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熊熙淳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龚乐媛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地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熊熙淳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的八达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金泽丰说:“学妹,你拿些伤药去,给熊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龚乐媛说:“多……多谢。”熊熙淳大声说:“不要!要他卖什么好!姓熊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相干?”金泽丰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恨我?”龚乐媛柔声说:“兰陵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熊熙淳怒问:“难得什么?”龚乐媛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熊熙淳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为什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嘛?”

兰陵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妙瑜大声说:“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妙珂忙拉了拉她袖子,劝说:“师姐,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妙瑜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龚乐媛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熊熙淳面颊上的伤口。熊熙淳突然右手用力一推。龚乐媛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金泽丰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乃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熊熙淳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话中大含醋意,自己一直苦恋乐媛学妹,熊熙淳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熊熙淳冷笑说:“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这姓晋的矮子、姓西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熊家的社会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爸妈,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回身指向龚乐媛,继续说:“哪像你的父亲伪君子龚政伟,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剑谱。”

龚乐媛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问:“哪……哪有此事?”

熊熙淳冷笑说:“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东华派掌门的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熊家的《社会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熊的干什么?”

龚乐媛“啊”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叫我……叫我天诛地灭。”

熊熙淳说:“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什么……为什么……”

龚乐媛慢慢走到他身畔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熊熙淳哼了一声。龚乐媛说:“咱们回玉皇顶好好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龚乐媛如有三心两意,叫我……叫我死得比这晋培安还惨。”熊熙淳冷笑说:“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龚乐媛不再理他,对夜清秋说:“姐姐,我想跟你借一辆车。”夜清秋说:“自然可以。请两位兰陵派的师姐送你们一程,好不好?”龚乐媛不住呜咽说:“不……不用了,多……多谢。”夜清秋调一辆车来交在她手里。

龚乐媛扶着熊熙淳的手臂说:“上车吧!”熊熙淳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跃入车中。龚乐媛咬牙上了司机的座位,向夜清秋点了点头示谢,驾车向西北行去,向金泽丰却始终一眼不瞧。

金泽丰目送车子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熊师弟双目已盲,乐媛学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八达弟子追去寻仇,怎么抵敌?”眼见八达群弟子裹了晋培安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熊熙淳、龚乐媛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熊熙淳夫妇赶去?再琢磨熊熙淳和龚乐媛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乐媛学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熊熙淳这等折辱,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金泽丰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丰哥,丰哥!”金泽丰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夜清秋的声音说:“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金泽丰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夜清秋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明月。金泽丰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儿,夜清秋问:“你在挂念学妹?”金泽丰说:“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夜清秋问:“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金泽丰叹了口气说:“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夜清秋问:“你怕八达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金泽丰说:“八达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也是情理之常。”夜清秋问:“你怎不设法前去相救?”金泽丰又叹了口气说:“听熊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夜清秋说:“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金泽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说:“清秋,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夜清秋缓缓将头倚过去,靠在他肩上说:“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什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什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金泽丰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八达弟子正围在熊熙淳、龚乐媛所乘车子之旁,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夜清秋说:“我去叫醒妙瑜、妙珂两位姐姐,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玉璧峰,咱们暗中护送你学妹一程,再回流云庵去。”

妙瑜与妙珂见金泽丰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金泽丰向妙瑜、妙珂吩咐之时,夜清秋站在一旁,转过了头,不敢向妙瑜、妙珂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金泽丰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玉皇顶,只一条国道,料想不会岔失。他们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更无别般声息。

金泽丰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学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金泽丰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夜清秋驾着车,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咱们暗中保护你学妹和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金泽丰说:“正是。你还是扮成那大胡子吧!”夜清秋摇摇头说:“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学妹已瞧在眼里了。”金泽丰问:“那改成什么才好?”

夜清秋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吧。”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金泽丰自己听了出来,知她最会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夜清秋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有什么好笑?”金泽丰微笑说:“没什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姥姥了。”

夜清秋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金泽丰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姥姥,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金泽丰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夜清秋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车旁,脸上似笑非笑,神气甚为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上嗤嗤而笑。

金泽丰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夜清秋笑着说:“你是金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姥姥,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金泽丰微笑说:“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夜清秋笑着啐了一口说:“你明知不是的。”金泽丰说:“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夜清秋忍不住好笑,当下在车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金泽丰换上老农的衣衫。金泽丰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轻狂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夜清秋都瞧得分明,微笑说:“乖孙子,姥姥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金泽丰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地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儿,夜清秋说:“好啦,黑夜之中,你学妹一定认不出,只小心别开口。”金泽丰说:“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夜清秋笑问:“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金泽丰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司机位上,驾车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大声,竟弯住了腰,难以坐直。

金泽丰微笑问:“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夜清秋笑着说:“还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金泽丰笑着说:“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夜清秋说:“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金泽丰说:“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夜清秋说:“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爸,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是带一块牛肉、羊肉来喂狗。’”

金泽丰微笑说:“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清秋最为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全然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夜清秋笑着说:“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金泽丰说:“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一辆车上,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夜清秋呸了一声,不再说了。金泽丰说:“好妹妹,亲妹妹,他们说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夜清秋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车辕声音清脆悦耳。金泽丰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既宽且直的国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车子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夜清秋的身影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入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金泽丰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夜清秋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说:“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啊?”老婆婆说:“叫大花。”老公公说:“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爸爸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说:“你就只管自己,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爸爸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说:“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爸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啊,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说:“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

当下夜清秋生怕金泽丰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枚金元宝。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夜清秋想着他二人的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否则叫金泽丰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陷入沉思,车子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夜清秋轻声问:“丰哥,你睡着了吗?”金泽丰说:“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夜清秋问:“你在做什么梦?”金泽丰说:“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云天之巅,去喂你家的狗。”夜清秋笑着说:“你为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金泽丰伸过右手,按在夜清秋左手的手背上。夜清秋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金泽丰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夜清秋问:“你在想什么?”金泽丰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夜清秋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丰哥,我真快活。”金泽丰说:“我也一样。”夜清秋说:“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学妹……”

她提到“你学妹”三字,金泽丰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夜清秋轻轻说:“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学妹少些。”车子从湖畔回上了大路,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国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国道彼端有一辆车似乎停着不动。金泽丰说:“这辆车,好像就是熊师弟他们的。”夜清秋说:“咱们慢慢上去瞧瞧。”她令车声不响,以免熊熙淳察觉。

行了一会儿,才发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行得慢极,又见车旁有一人步行,竟是熊熙淳,驾车之人看背影便是龚乐媛。

金泽丰好生诧异,低声问:“那是干什么?”夜清秋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驾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金泽丰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说:“好!”

夜清秋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龚乐媛的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熊熙淳说:“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爸爸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跟着我?”龚乐媛说:“你老是疑心我爸爸图谋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想,你初入东华门下,那时又没什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别有居心吗?”熊熙淳说:“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天下知名,晋培安、西门光正他们在我爸爸身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爸爸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龚乐媛呜咽说:“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

熊熙淳气忿忿说:“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社会剑谱》,你爸爸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社会剑谱》,总须向我这姓熊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晋培安、西门光正,哼哼,龚政伟,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龚政伟成则为王,晋培安、西门光正败则为寇而已。”

龚乐媛怒道:“你如此损我爸爸,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熊熙淳站定了脚步,大声说:“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龚乐媛说:“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说着停了下来。

熊熙淳说:“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社会剑谱》,竟会到潮州来开小酒店?八达派那姓晋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熊熙淳,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爸妈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龚乐媛说:“爸爸本是派二师兄去潮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兄去。”

熊熙淳说:“你爸爸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不会准许。只因他信不过二师兄,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龚乐媛默然,似乎觉得熊熙淳的猜测也非全然没道理,隔了一会儿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潮州之前,从未听见过“社会剑谱”四字。爸爸只说,大师兄打了八达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八达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兄和我去暗中查察。”

熊熙淳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跟着我又有什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金泽丰那里去吧!”

夜清秋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那是什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龚乐媛幽幽说:“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熊熙淳叹了口气说:“我没恨你。”龚乐媛说:“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熊熙淳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说:“你说你爸妈几次三番地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龚乐媛呜咽说:“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熊熙淳问:“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龚乐媛哭泣说:“我既嫁了你,便是你熊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熊熙淳半晌不语,只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哼,我只道你爸爸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熊的早就死在玉皇顶了。”

龚乐媛抽抽噎噎说:“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夜清秋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熊熙淳恨恨说:“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社会剑法。”

龚乐媛说:“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爸爸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但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爸爸打败白登,夺得五常派掌门,你杀了晋培安、西门光正,难道……难道这当真便是社会剑法吗?”

熊熙淳说:“正是!这便是我潮州熊家的社会剑法!当年我曾祖天杰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众邦物流集团’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龚乐媛说:“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熊熙淳说:“我怎么敢说?金泽丰在潮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爸爸手中……”龚乐媛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爸爸说,剑谱给大师兄拿了去,我曾求大师兄还给你,他说什么也不肯。”熊熙淳哼的一声冷笑。龚乐媛又说:“大师兄剑法厉害,连爸爸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社会剑法?不是从你家的《社会剑谱》学的?”

熊熙淳又一声冷笑说:“金泽丰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爸爸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跟我家的社会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跟我家的社会剑法相比?”龚乐媛低声说:“他是故意让我的。”熊熙淳冷笑说:“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呐!”

这句话夜清秋倘若早一日听见,虽早知金泽丰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二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更加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龚乐媛说:“原来大师兄所使的不是社会剑法,那为什么爸爸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社会剑谱》?那日爸爸将他逐出东华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熊熙淳冷笑说:“有什么错怪?金泽丰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爸爸从他身上搜了出来,趁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作贼喊捉贼……”龚乐媛怒道:“什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熊熙淳说:“你爸爸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

龚乐媛叹了口气说:“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西圣派的坏人夺了去。大师兄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兄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爸爸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点怀疑,只是爸爸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兄剑法突然大进,连爸爸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

夜清秋心想:“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丰哥爱你一场。”

熊熙淳冷笑说:“他这么好,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龚乐媛说:“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兄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玉皇顶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便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熊熙淳说:“你和你爸爸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龚乐媛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感动。

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龚乐媛说:“小熊,你对我爸爸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熊熙淳冷笑说:“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晋培安、西门光正,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爸爸自然知道我已学了社会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龚乐媛叹气说:“你说我爸爸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社会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社会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爸爸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熊熙淳说:“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爸爸为人,也不明白这《社会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龚乐媛说:“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熊熙淳说:“是了,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你又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龚乐媛不敢再跟他多说,说道:“嗯,咱们走吧!”熊熙淳问:“上哪里去?”龚乐媛说:“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熊熙淳说:“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龚乐媛说:“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夜清秋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

熊熙淳哼了一声,似乎仍然不信。龚乐媛轻声说:“小熊,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吧。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夜清秋又一阵奇窘,不由得满脸通红,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龚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听得熊熙淳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夜清秋大吃一惊,心想:“干什么了?为什么这姓熊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龚乐媛哭了出来。熊熙淳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龚乐媛哭着说:“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什么……”熊熙淳说:“我……我……”顿了一顿,又说:“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龚乐媛说:“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爸爸,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夜清秋心想:“她这可要给熊熙淳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车子甚近,以便抢救。

熊熙淳又说:“我……我……”过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龚乐媛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甚气苦。熊熙淳说:“好,我跟你说了便是。”龚乐媛泣说:“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叫人家不明不白。”熊熙淳说:“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叫你从此死了这心。”龚乐媛问:“为什么?”

熊熙淳说:“为什么?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晋培安和你爸爸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地来谋我家剑谱。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什么?”龚乐媛说:“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熊熙淳说:“不对。我爸爸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社会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龚乐媛沉吟说:“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熊熙淳说:“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天杰公,本来是什么人?”龚乐媛说:“不知道。”熊熙淳说:“他本来是个和尚。”龚乐媛说:“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为道,那也是有的。本朝开国元勋王子明先生不也是功成身退,入了道门?”熊熙淳说:“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龚乐媛说:“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夜清秋心想:“龚姑娘知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地宽慰。”

只听龚乐媛又说:“咱们曾祖天杰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熊熙淳说:“我爸爸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家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过。”龚乐媛应了声:“是。”熊熙淳说:“这《社会剑谱》为什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地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龚乐媛说:“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天杰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天杰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熊熙淳说:“不是的。”龚乐媛说:“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熊熙淳说:“不是我推测,是天杰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龚乐媛说:“啊,原来如此。”熊熙淳说:“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邪恶鬼魅,修习者必遭天谴报应。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龚乐媛说:“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熊熙淳说:“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天杰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地传下子嗣、扬名立万?”龚乐媛说:“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熊熙淳说:“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夜清秋听到这里,心想:“爸爸曾说,这《社会剑谱》其实和《马恩宣言》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龚政伟和熊熙淳的剑法,竟和夜孟春如此近似。”又想:“爸爸说,《马恩宣言》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马恩宣言》,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什么传给了夜孟春?”

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地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爸爸已瞧出夜孟春包藏祸心,传他《马恩宣言》是有意害他。古叔叔却还道爸爸颟顸懵憧,给夜孟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爸爸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糊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夜孟春竟先下手为强,将爸爸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竟将爸爸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爸爸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夜孟春,也是侥幸之极,若无丰哥在旁援手,爸爸、古叔叔、文尚源和我四人,一上来就会给夜孟春杀了。又若无竺叶清在旁乱他心神,夜孟春仍能获胜。”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夜孟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爸爸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北斗集团中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日我亲生爸爸身为总裁,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丰哥,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什么?”

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爸爸还是没答允将融功的法门传授丰哥。丰哥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融合,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爸爸说,只须他入了集团,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会员,立他为总裁的承继之人,可是丰哥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仍归结在金泽丰身上。

这时熊熙淳和龚乐媛也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听熊熙淳说:“天杰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龚乐媛说:“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天杰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熊熙淳说:“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说:“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天杰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天杰公领养的。天杰公娶妻生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半壁书屋推荐阅读:天荒红尘劫妖之后裔诡道之主余子清武侠:超神选择,开局先苟二十年变成女人后才能修仙我为截教仙诡异入侵乱臣贼子传风起紫罗峡人在综武,肆意江湖炼宝专家魔刀少年行细说红尘百卦万兽为尊:逆天狂妃帅炸了西游:开局孙悟空跪求拜师灵显真君万界之镇压诸天一步一回首古神葬凡尘剑心2无常诸天:从共和国开始战天将沈烈张静修大明风流免费阅读全文登堂入室武侠:开局奖励满级神功九域凡仙方尘全文完整版欢迎来到魔修世界嘿,妖道拒绝恋爱脑后大师姐她证道成神接引诸天灰雾之上:诡秘王座梦转乾坤系列之华衣决我只想要仙子的心本座东方不败万古帝婿小村医修真仙道难修一剑霜寒动九州凡人作弊修仙江山横刀美人香仙子请息怒从黑山老祖开始玄幻:保护我方圣主修真从龙珠世界开始我成了周幽王贫士少年武神在都市我的古书里有一座修仙宗门武尊奶爸
半壁书屋搜藏榜:伪唐编我来凡界讨个夫一睁眼,我家狐狸成了病娇反派洪荒之狮祖从黑山老祖开始我娘子一心向佛最强西游直播间玄幻:保护我方圣主主神是我夫君一切从棋魂开始不负唐门真龙仙帝修真从龙珠世界开始一剑诛仙穿书后她成了魔君的心尖宠超脱系统我的西游不一般绝世长安重生之独步长生带着武器库闯异界逆天逃妃高冷上神:徒儿不听话武侠世界开酒吧,李秀宁喝嗨了我的外挂跑路了空间成圣妖之后裔云的来生神级道观养成系统横行江湖:我从华山来摽媚穿越废柴之召唤师七剑十三侠天才幻师:绝貌大小姐鱼龙变都市修真弃少太虚楼主我在聊斋当法海一字封仙绝世风云三界帝王妻仙本是贼徒儿的逆袭我在六扇门当捕头这些年开局恶贯满盈,一键速通高武!梦中江湖之无敌我成了周幽王万界最强复仇者屠魔工业上西天徒儿无敌了,求你下山去吧
半壁书屋最新小说:莲花楼:跳崖后遇到了死对头长遥群英传综影视:到不了的彼岸花剑仙萧逸我,大枭雄,开局满级阿鼻道三刀网游之传奇融合我能自由穿梭世界综影视之扮演马甲天龙:别人练武我修仙天界遗踪穿越天龙活到笑傲的魔头盲眼神捕的江湖武侠世界西门庆纵横水浒世界绝世龙神:七个师姐又美又飒武林风云之双侠倚天:我从双修开始修炼成仙人在高武当舔狗,万倍返利影视综:我的月亮神雕:我有娇师名黄蓉少年白马醉春风:风华绝代葬剑高武:开局觉醒SSS吞噬天赋爷爷的江湖儒家弟子,但是一剑霜寒十四洲综影视:万人迷美人的修罗场日常我以官身镇天龙疯了,前女友人手一女儿云之羽之徵雪千夜灵境秘籍君曰卜尔,万寿无疆江湖之侠影无双林风降临重生:开局夺舍乔峰,无敌天下徒儿无敌了,求你下山去吧浮生记之轮回真经影视快穿合集十玄门带把木剑走江湖剑海楼剑啸九华:少年的江湖传说江湖梦犹在神墓之武道从综武开始高武兵娘:我的兵娘都是SSS级!归刀幻影赤煌记扮猪打老虎龙门风云令我救莲花也救我医武至尊:女总裁们哭着求我别放手武侠情缘:从盘点花贼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