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丰所受剑伤及掌力震伤虽重,但得兰陵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有相当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一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一晚中只以西瓜为食。金泽丰求妙玉捉鱼射兔,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说金泽丰得能死里逃生,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感恩,要她破戒杀生,那是万万不可。金泽丰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没法勉强,只索罢了。
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
金泽丰说:“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妙玉心想,凭他的性子,决不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学妹叫你捉的,是不是?”金泽丰笑着说:“你真聪明,一猜就好准,怎知是学妹叫我捉的?”妙玉微笑说:“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有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后来怎样?”金泽丰笑着说:“学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满床晶光闪烁,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妙玉说:“你学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兄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金泽丰笑着说:“捉萤火虫,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学妹忽然叹了口气说:‘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允。’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就像星星一样吗?’”
妙玉轻轻说:“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
金泽丰微微一笑说:“学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
妙玉身子一震,颤声说:“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么如此……”
金泽丰笑着说:“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子弟,良心特别好。其实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都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什么关系?”
妙玉隔了半晌,才幽幽说:“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无常,苦,我佛说人人都不免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又谈何容易?”金泽丰说:“是啊,因此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什么不可杀生,不可偷盗。菩萨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坏了他。”
妙玉侧过了头,不知说什么好,便在此时,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妙玉说:“妙环师姐说,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你说是不是真的?”
金泽丰笑着说:“我不知道。咱们不妨试试,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么快。”说着拈起了衣带,说道:“你也预备啊,慢得一会儿,便来不及了。”
妙玉拈起了衣带,怔怔望着天边。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妙玉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轻轻“啊”了一声,又再等待。第二颗流星自西至东,拖曳甚长,妙玉动作敏捷,竟尔打了个结。
金泽丰欢喜说:“好,好!你打成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一定叫你得偿所愿。”妙玉叹了口气说:“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什么也没想。”金泽丰笑着说:“那你快些先想好了吧,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得到时顾住了打结,却忘了许愿。”
妙玉拈着衣带,心想:“我许什么愿好?我许什么愿好?”向金泽丰望了一眼,突然晕红双颊,忙转开了头。
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金泽丰大呼小叫,不住说:“又是一颗!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了结没有?这次又来不及吗?”
妙玉心乱如麻,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向观世音菩萨祈求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只听金泽丰又问:“想好了心愿没有?”妙玉心底轻轻问:“我要许什么愿?我要许什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看,竟是痴了。
金泽丰笑着说:“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妙玉着急说:“不,不,你不许说。”金泽丰笑着说:“那有什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妙玉站起身来说:“你再说,我可要走了。”金泽丰哈哈大笑说:“好,我不说。就算你心里想做兰陵派掌门,那也没什么可害臊的。”妙玉一怔,心想:“他……他猜我想做兰陵派掌门?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又怎做得来掌门?”
忽听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高歌,唱的是:
幽天西北雪原寒,逸士腾云访昆山。玉砌宫楼飞紫凤,金镶府殿啸青鸾。
轻烟隐隐神仙笑,香雾徐徐瑞兽盘。玄女执扇邀五老,真君献宝九转丹。
朔风凛冽撑天柱,清修玉京更悠然。瑶池霞彩居王母,琼花酿作酒万坛。
妙法长生此处有,仙药蟠桃席上传。太白抱酒斟玉液,天帝御辇六龙还。
钧天广乐霓裳舞,凤箫惊起漫碧岚。素女青娥频顾盼,玉颜神姿皆同观。
麒麟来贺烟云绕,白泽卧台嬉且欢。筵宴高歌弹古筝,月照流波冷清泉。
宝鼎金炉浮香气,黄龙彩凤倚朱阑。万里茫茫连天雪,纯阳仗剑踏寒川。
杯凝紫光瑶台月,剑映青霜落花残。鲸饮豪狂吞瀛海,摘取星宿歌几番。
王母轻抛珠钗去,银河划分碧玉簪。昆仑绝壁千仞高,下界凡夫岂能攀。
白练飘摇如飞雪,彩袖凌空云浪翻。四御三清均上座,烟霞氤氲笑而谈。
金泽丰和妙玉对望了一眼,都大感奇怪:“怎么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唱歌?”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金泽丰凑身过去,在妙玉耳边低声说:“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不利,不论有什么事,你千万别出声。”妙玉点了点头,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其时月亮为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朦胧,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子,矮的是个女孩。两个男子缓步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孩站在抚琴者的身侧。金泽丰缩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现。只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金泽丰心想:“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看来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实不浅。嗯,是了,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那么跟我们是不相干的。”便放宽了心。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温雅婉转。过了一会儿,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金泽丰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儿,琴箫之声忽然又变,箫声变成了主调,七弦琴只叮叮当当地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金泽丰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妙玉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只听一人缓缓说:“惠贤弟,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是为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为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人说:“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嘛……”
妙玉听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动,在金泽丰耳边低声说:“是若干惠师叔。”他二人于惠府中所发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若干惠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什么“你我今日毕命于此”,什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讶不已。
只听若干惠继续说:“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说:“惠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威名?”若干惠长叹一声说:“古大哥猜得不错,若干笠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古博说:“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什么分别?为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常联盟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为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西圣派为五常之首,下手竟如此毒辣。”
若干惠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们以常情忖度,料定你我结交,必将大不利于五常联盟与侠义道。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古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古博说:“正是,西圣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仍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喂毒。”
金泽丰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难道他竟是北斗集团的高手?惠师叔又怎会跟他结交?”
若干惠轻轻一笑说:“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古博一声长叹说:“前朝音乐才子吴宇伦逝世前,叹息《跨时代》从此绝响。嘿嘿,《跨时代》纵然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首《最伟大的作品》?只是当年吴宇伦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若干惠笑着说:“古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首《最伟大的作品》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首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古博轻轻拍掌说:“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儿,却又叹了口气。若干惠说:“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悠悠。”
妙玉心念一动:“悠悠,就是那个悠悠姑娘?”果然听古悠悠的声音说:“爷爷,你和惠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西圣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惠婆婆、笛姐姐他们报仇!”
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蹿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古博与若干惠身前,手持长剑,正是西圣派的灰噪鸦封太华,嘿嘿一声冷笑说:“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西圣派赶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