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梵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金泽丰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浓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莫梵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么也嗅得出来?”金泽丰微笑说:“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
莫梵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地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莫梵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
窦振宇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
莫梵挥手笑着说:“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藤黄如脂油,酒高于杯缘,只因酒质粘醇,似含胶质,却不溢出半点。金泽丰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
莫梵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说:“请,请!”双目凝视金泽丰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金泽丰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莫梵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
金泽丰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连说:“奇怪,奇怪!”莫梵问:“哪里奇怪?”金泽丰说:“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莫梵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说道:“你要问的是……”金泽丰说:“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说,那是由于运来之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浓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
莫梵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祖木热提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知道?”
金泽丰摇头说:“晚辈得尝此酒,已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问了。”
莫梵说:“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金泽丰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稀奇。”金泽丰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说:“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地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说:无功不受禄……”莫梵说:“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
金泽丰说:“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经感激之至,怎可……”莫梵说:“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古深劝说:“四园长一番美意,华兄弟不用推辞了。”
莫梵说:“对,对!”笑咪咪说:“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金泽丰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别致风味。”
古深眉头微蹙,心想:“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论。”他生怕莫梵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着说:“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祖木热提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
古深和金泽丰一齐鼓掌说:“原来如此。”金泽丰说:“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不过料想前辈这三招剑法精妙异常,足足抵得十招而有余。”古深心想:“我这兄弟剑法精妙,想不到口才也伶俐如此。”他不知金泽丰向来擅于言辞,常给龚政伟骂太过油嘴滑舌。
莫梵更加欢喜,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州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古深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多加理睬。
金泽丰又喝了一杯说:“四园长,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没法办到。”莫梵忙问:“怎么个喝法?为什么办不到?”金泽丰说:“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莫梵说:“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产葡萄才与众不同。”金泽丰说:“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莫梵说:“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祖木热提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说:“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古深说:“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高手,否则……”他一言未毕,莫梵欢喜叫道:“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金泽丰朝古深瞧去,满腹疑窦。古深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莫梵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帮忙。”金泽丰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莫梵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碧桂园二园长维奇,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维奇冷冷问:“帮什么忙?”莫梵说:“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维奇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莫梵说:“二哥,不瞒你说,这位华兄弟说,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去?”维奇说:“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
金泽丰说:“吐鲁番是酷热之地……”莫梵说:“是啊,热得紧!”金泽丰说:“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点儿暑气。”莫梵说:“是啊,那是理所当然。”金泽丰说:“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莫梵说:“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金泽丰问:“什么御厨?”莫梵笑着说:“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紫禁城中,将总统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
维奇摇头说:“当真是小题大做。”
古深说:“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园长、四园长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
维奇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古深说:“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天资有限,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维奇忙问:“记得哪些名局?”古深说:“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维奇已连连摇头说:“这些神话,焉能信得?哪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
古深说:“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招招精警,实非世间凡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二园长于此道也有所好吗?”
莫梵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古深问:“四园长如何发笑?”莫梵说:“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艺名叫作维奇,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之爱酒。”古深说:“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园长莫怪。”
维奇说:“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初进室时神情冷漠,此刻却十分热切。
古深说:“在下二十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太过惊心动魄,虽事隔二十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招,至今倒还招招记得。”
维奇说:“一共一百一十二招?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莫梵伸手拦住说:“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
维奇叹气说:“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奈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古深和金泽丰都大声喝彩。古深说:“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原来二园长……”莫梵抢着说:“这不是‘黑风指’,这叫‘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颇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金泽丰说:“行了!”
莫梵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没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称赞说:“妙极!我这酒酿得好,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古深笑着说:“你在旁一搭一档,搭档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