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丰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急射而至。他使开特色剑法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
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邰盼左腿、左肩同时中箭,倒在地下。金泽丰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邰盼说:“你别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金泽丰信手挥洒,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金泽丰左手揽住了邰盼,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发箭之人竟皆武功高强,来箭又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也难尽数挡开,中箭之人越来越多。金泽丰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
尹少宾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作计较。”
金泽丰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拾,纵声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之时,仍四处皆闻。尹少宾、胖尊者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滩,西一片,尽是鲜血。尹少宾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的数千人众,其中大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能遵守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金泽丰说:“大伙儿快去为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兰陵派的女弟子们不在山上,缺了治伤灵药。”又想:“倘若兰陵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所谓的正派?嗯,两位师太遭害,兰陵派众弟子一定帮我。”
耳听群豪喧扰不已,不由得心乱如麻,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真为难了。
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金泽丰拔出长剑,抢到路口。群豪也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
过了一会儿,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论议:“鼓声停了,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
尹少宾悄声对金泽丰说:“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没力气再战了。”金泽丰说:“不错。咱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头,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拥而下。”尹少宾说:“也只有如此。”
便在此时,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之人冲上山来。群豪大声呼喝,拥上去接战。但攻上来的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唿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敌人虽退,擂鼓声、呐喊声此伏彼起,始终不息。
尹少宾说:“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以休息。”金泽丰说:“正是。请尹兄安排。”尹少宾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胖尊者说:“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选定三百名好手,也都头缠白布,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下,攻入敌阵混战。王八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金泽丰说:“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一乱,便即猛冲。”
不到半个小时,胖尊者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金泽丰精神一振,跟着胖尊者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头缠白布,排得整整齐齐,便说:“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群豪哄然答应。
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地飘下来,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胖尊者说:“幸好今晚下雪,否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派中人至少也有三四千人,竟不约而同地谁都没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金泽丰心中忽想:“乐媛学妹这时候不知在干什么?”
暮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跟着四面八方喊声大作。这一次敌人似是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般虚张声势。
金泽丰长剑一挥,低声说:“冲!”向西北方的山道抢先奔下,尹少宾、胖尊者、塞北双煞,以及那三百名精选的豪士跟着冲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胖尊者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点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闪,啪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
金泽丰正奔之际,然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心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一株树上,只听得胖尊者等纷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了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个大陷坑中,树丛中伸出十几枝长枪,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
尹少宾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
金泽丰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派在山下布满了陷阱,若再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高叫:“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掠,刺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下地,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想此人立足处必无尖钉,霎时间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枪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垂头丧气,一跛一拐地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给刺得鲜血淋漓,人人破口大骂,显然对方这几个小时中擂鼓呐喊,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钉头尖利,倘若满山都布满了,怕不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稍有见识的,思之无不骇然。
尹少宾将金泽丰拉在一边,悄声说:“盟主,大伙儿要一齐全身而退,势已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秋郡主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少侠独力承担了。”
金泽丰惊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尹少宾说:“我自然知道盟主义薄云天,决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秋郡主困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
金泽丰嘿嘿一笑说:“原来尹兄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儿死就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秋郡主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了。正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早死迟死之别而已。”
尹少宾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无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脱身之机了,不由得摊手长叹。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大笑,越笑越欢畅。群豪大败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间,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金泽丰和尹少宾一听,便知是中南六子,均想:“世上也只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嘻笑。”
只听中南六子中一人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说:“你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吧?”又一人笑着说:“你们要尝尝铁钉穿足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群豪给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大骂。可是和中南六子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直娘贼”,他就问你为什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
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动手。
金泽丰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什么东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极了!”中南六子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什么东西如此有趣?”金泽丰说:“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中南六子大喜,都说:“老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见过。走向哪里去了?”金泽丰随手一指说:“向那边过去了。”卜算子拉住他手腕说:“去,去!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金泽丰绕弯儿骂他们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纵声大笑。中南六子却簇拥着金泽丰,径向后殿奔去。
金泽丰笑着说:“咦!那不是吗?”破阵子说:“我怎么没瞧见?”金泽丰有意将他们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人越走越远。
探道子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的一无所见。金泽丰笑着说:“啊哟,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猫,钻进洞里去啦。”卜算子说:“你可别骗人。”晃亮火折,但见房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一尊菩萨石像面壁而坐。
卜算子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说道:“哪里有洞?咱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照看,却一个洞穴也无。
翻墙子说:“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探道子说:“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道咱们是老鼠么?”翻墙子说:“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探道子说:“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摸鱼子说:“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咱们拉开来瞧瞧。”捣练子、破阵子齐说:“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动石像。
金泽丰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乃少林祖师,少林武学领袖群伦,历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彻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达摩像,也是面向墙壁。达摩老祖又是中土禅宗之祖,不论在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来到少林寺,群豪均遵从他的告诫,对寺中各物并无损毁,这达摩老祖的石像,决不可对之稍有轻侮。
但摸鱼子等野性已发,哪去理会金泽丰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逾千斤,只听得轧轧连声,已将达摩石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人齐声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露出了一个大洞。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摸鱼子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刺牙酸。
翻墙子叫道:“果然有个洞!”卜算子说:“去瞧瞧六只老鼠抬猫。”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探道子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似乎极大,六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片刻之间,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翻墙子叫道:“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捣练子说:“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翻墙子说:“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干嘛不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捣练子说:“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翻墙子说:“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说?”卜算子说:“吵什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破阵子说:“为什么只点两根,点三根不可以么?”摸鱼子说:“既然点得三根,为什么便点不得四根?”
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却也十分迅捷,顷刻间已扳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争我夺,抢了火把,钻入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