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天色渐明,大雪仍不断落下。金泽丰担心清秋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只是夜无风体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助他散功,好在从清秋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却早已不再颤抖,自己掌心察觉到她手掌上脉搏微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隐隐觉到天色已明,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当下不住加强运功,将夜无风体内的阴寒之气,一丝丝抽出来,通过奇经八脉,从“少商”、“商阳”等手指上的穴道逼出体外。
又过良久,忽然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声,渐奔渐近,听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听得一人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
金泽丰双耳外虽堆满了白雪,仍听得分明,正是师父龚政伟的声音。两骑不住驰近,又听得龚政伟叫道:“你不明白其中缘由,便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焦美媛叫道:“我自己不高兴,关你什么事了?又有什么好说?”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是焦美媛乘马在前,龚政伟乘马在后追赶。
金泽丰甚是奇怪:“师母生了好大的气,不知师父如何得罪了她。”
但听得焦美媛那乘马笔直奔来,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不多时龚政伟纵马赶到,说道:“师妹,你瞧这四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焦美媛哼的一声,似乎余怒未息,跟着自言自语:“在这旷野之中,怎么有人堆了这四个雪人?”
金泽丰刚想:“这旷野间有什么雪人?”随即明白:“我们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母把我们当作了雪人。”师父师母便在眼前,情势尴尬,但这件事却实在好笑之极。跟着却又栗栗危惧:“师父一发觉是我们四人,势必一剑一个。他此刻要杀我们,实是容易之极,用不着花多少力气。”
龚政伟说:“雪地里没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焦美媛说:“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龚政伟说:“师妹,你性子这么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焦美媛说:“什么性急性缓?我自回玉皇顶去。你爱讨好白登,你独自上总统山去吧。”
龚政伟说:“谁说我爱讨好白登了?我好端端的东华派掌门不做,干嘛要向西圣派低头?”焦美媛说:“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向白登低首,听他指使?虽说他是五常联盟盟主,可也管不着我东华派的事。五常合而为一,武林中还有东华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将东华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什么话来?”龚政伟说:“恩师要我发扬光大东华派的门户。”焦美媛说:“是啊。你若答应了白登,将东华派归入西圣派,怎对得住泉下的恩师?常言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东华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附旁人。”
龚政伟叹了口气说:“师妹,兰陵派兰凝、兰英两位师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较,谁高谁下?”焦美媛说:“没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什么了?”龚政伟说:“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白登害的。”
金泽丰心头一震,他本来也早疑心是白登做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道之士,决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西圣派数次围攻三尼不成,这次定是白登亲自出手。夜无风这等厉害的武功,尚且败在白登手下,兰陵派两位师太自然非他之敌。
焦美媛说:“是白登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正派中的英雄,齐向白登问罪,为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龚政伟说:“一来没证据,二来又强弱不敌。”
焦美媛说:“什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普光方丈、武当派长春道长两位都请出来主持公道,白登又敢怎么样了?”龚政伟说:“就只怕普光方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兰陵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焦美媛说:“你说白登下手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立足,又怎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金泽丰暗暗佩服:“师母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
龚政伟说:“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什么好处?白登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创成了那五常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加在咱们头上呢。”焦美媛沉吟不语。龚政伟又说:“咱夫妇一死,东华门下的群弟子尽成了白登刀下鱼肉,哪还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样,咱们总得给乐媛想想。”
焦美媛唔了一声,似已给丈夫说得心动,隔了一会儿才说:“嗯,咱们那就暂且不揭破白登的阴谋,依你的话,面子上跟他客客气气地敷衍,待机而动。”
龚政伟说:“你肯答应这样,那就很好。淳儿那家传的《社会剑谱》,偏偏又给金泽丰这小贼吞没了,倘若他肯还给淳儿,我东华群弟子大家学上一学,又何惧于白登的欺压?我东华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难以自存?”
焦美媛说:“你怎么仍在疑心阿丰剑术大进,是由于吞没了淳儿家传的《社会剑谱》?少林寺中这一战,普光方丈、长春道长这等高人,都说他的精妙剑法是得自云逸师叔的真传。虽然云逸师叔是剑宗,终究还是咱们东华派的。阿丰跟北斗集团妖邪结交,的确大大不对,但无论如何,咱们再不能冤枉他吞没了《社会剑谱》。倘若普光方丈与长春道长的话你仍信不过,天下还有谁的话可信?”
金泽丰听师母如此为自己分说,心中感激之极,忍不住便想扑出去抱住她。
突然之间,他头上震动了几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头顶拍击,心想:“不好,咱们的行藏给识破了。夜前辈寒毒尚未去尽,师父师母又再向我动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觉夜清秋手上传过来的内力跟着剧震数下,料想夜无风也是心神不定。但头顶给人这么轻轻拍了几下后,便不再有什么动静。
只听得焦美媛说:“昨天你跟阿丰动手,连使‘浪子回头’、‘苍松迎客’、‘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四招,那是什么意思?”龚政伟嘿嘿一笑说:“这小贼人品虽然不端,毕竟是你我亲手教养长大,眼看他误入歧途,实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头,我便许他重归东华门户。”焦美媛说:“这意思我理会得。可是另外两招呢?”龚政伟说:“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问我?”焦美媛说:“倘若阿丰肯弃邪归正,你就答允将乐媛许配他为妻,是不是?”龚政伟说:“不错。”焦美媛说:“你这样向他示意,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确有此意?”
龚政伟不语。金泽丰又感到头顶有人轻轻敲击,当即明白,龚政伟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头上轻拍,倒不是识破了他四人。
只听龚政伟说:“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无反悔之理。”焦美媛说:“他对那北斗集团妖女十分迷恋,你岂有不知?”龚政伟说:“不,他对那妖女感激则有之,迷恋却未必。平日他对乐媛那般情景,和对那妖女大不相同,难道你瞧不出来?”焦美媛说:“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说他对乐媛仍未忘情?”龚政伟说:“岂但并未忘情,简直是……简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几招剑招的用意之后,你不见他那一股喜从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气?”焦美媛冷冷说:“正因为如此,因此你是以乐媛为饵,要引他上钩?要引得他为了乐媛之故,故意输了给你?”
金泽丰虽积雪盈耳,仍听得出师母这几句话中,充满着愤怒和讥刺之意。这等语气,他从来没听到曾出之于师母之口。龚政伟夫妇向来视他如子,平素说话,在他面前亦无避忌。焦美媛性子较急,在家务细事上,偶尔和丈夫顶撞几句,原属常有,但遇上门户弟子之事,她向来尊重丈夫的掌门身份,绝不违拗其意。此刻如此说法,足见她心中已不满之极。
龚政伟长叹一声说:“原来连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荣辱事小,东华派的兴衰成败却是事大。倘若我终能劝服金泽丰,令他重归东华,那是一举四得的大大美事。”焦美媛问:“什么一举四得?”龚政伟说:“金泽丰剑法高强之极,远胜于我。他是得自《社会剑谱》也好,是得自云逸师叔的传授也好,他如能重归东华,我东华派自必声威大振,名扬天下,这是第一桩大事。白登吞并东华派的阴谋固难以得逞,连北极、南特、兰陵三派也得保全,这是第二桩大事。他重归正派门下,令北斗集团不但去了一个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个大敌,正盛邪衰,这是第三桩大事。师妹,你说是不是呢?”
焦美媛嗯了一声问:“那第四桩呢?”龚政伟说:“这第四桩啊,我夫妇膝下无子,向来当阿丰是亲生儿子一般。他误入歧途,我实在痛心非凡。我年纪已不小了,这世上的虚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归正,咱们一家团圆,融融泄泄,岂不是天大的赏心乐事?”
金泽丰听到这里,不由得心神激荡,“师父!师母!”这两声,险些便叫出口来。
焦美媛说:“乐媛和淳儿情投意合,难道你忍心硬生生地将他二人拆开,令乐媛终身遗恨?”龚政伟说:“我这是为了乐媛好。”焦美媛说:“为乐媛好?淳儿勤勤恳恳,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了?”龚政伟说:“淳儿虽然用功,可是和金泽丰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了,他天资不如,这一辈子拍马也追人家不上。”焦美媛说:“武功强便是好丈夫吗?我真盼阿丰能改邪归正,重入本门。但他胡闹任性、轻浮好酒,乐媛倘若嫁了他,势必给他误了终身。”
金泽丰心下惭愧,寻思:“师母说我‘胡闹任性、轻浮好酒’,这八字确是的评。可是倘若我真能娶乐媛学妹为妻,难道我会辜负她吗?不,万万不会!要我规矩便规矩,戒酒便戒酒!”
龚政伟又叹了口气说:“反正我枉费心机,这小贼陷溺已深,咱们这些话,也都是白说了。师妹,你还生我的气么?”
焦美媛不答,过了一会儿问:“你腿上痛得厉害么?”龚政伟说:“那只是外伤,不打紧。咱们这就回玉皇顶去吧。”焦美媛“嗯”了一声。但听得二骑踏雪之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