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本应该个寻常到近乎透明的夜晚。
那不是除夕春节,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假日。没有节令焰火划破天幕,没有鼎沸人声漫过檐角,连月光都只是随意泼洒的碎银,在朴素的道上流淌成无声的河。
这样的时刻本该是记忆里最易褪色的那页,或许偶尔会在往后的年岁里,总被某些不可名状的气味牵引而出,但也只会见到零碎的肢节,看不得全面。
也许等到某一日,他会从这些零散的知觉碎片中猛然发现,过去的点滴像潮水褪去后遗落的珠贝,在时光深处闪着幽微的光。也许他能够从中悟出,原来最素净的绸缎,往往绣着最细腻的暗纹。
但是这一切的可能都已经成为了命运激流中的断层,彻底地离他远去。这些充满着感性哲理的可能永远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只有命定的归来。
顾时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晚的悲剧惨案。
他应该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却听见了父亲于门口的惊呼。
“你是谁——!”
接着,便是父亲手中垃圾袋的零散坠地声,和从他破裂的喉咙中发出的可怕的嗬嗬喘息声。
匕首划破人体的血肉组织并不会发出多么明显的声响,但是血液从脖颈处流出,如散落的血色玫瑰坠落至地面上的回响却尤为刺耳,那是死亡的昭示。
顾昀躲得很快,但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本该划破颈部动脉的匕首扎破了他的气管,人体的呼吸平衡被瞬间打破,顾昀进了一口气,却从气管的破损处漏了大半,想要呼出浊气,又是在中途哽住,险些将渗入咽喉的血液回呛到肺里。
“咳咳!”
顾昀捂住喉咙,挣扎着向后退去,而听到动静的叶时走出厨房,看到的却是这般骇人的景象。
金属门轴的转动声如同丧钟的幽响,那道包裹在黑夜长袍下的身影举着染血的匕首缓步闯入了这原本平安的家中。
“顾昀!”
叶时失声惊叫着呼喊起丈夫的姓名,顾昀向后跌了个踉跄,回身从旁边的餐桌上拿起了用来防苍蝇的菜罩,挡在自己身前作为简单的盾障,然后竭力对身后的妻子说道。
“快……咳咳!和阿时……一起走……咳咳!我……拦住!”
说完,顾昀屏住了肺里仅存的几口干净的空气,便抵着菜罩向着前方的凶徒冲了过去。叶时也赶忙抓住这个机会,转身朝站在窗帘后面的顾时奔来。
“阿时!快!”
顾昀准备牺牲自己以为妻儿换取一条求生之路,眼前的凶徒体型并不健壮,即使被先手袭击受了伤,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可以拖延着对方的动作。
然而,事情并不会向着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长袍下的人霎时伸出两条手臂,一把便抓住了顾昀向前抵来的菜罩。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扬起,径直刺破了脆弱的网罩,接着一用力,就把整个菜罩撕扯开来。
“什么……!”
顾昀大惊失色,他根本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这种可怕的非常理事件发生,待他反应过来之时,那两只通体长满如狼毫般黑粗毛发的手臂便死死勒住了他的喉咙,并且用力扣入了他那破裂的气管中。
“呃……嗬啊啊……”
顾昀想要挣扎,可他的身体力量却完全无法做出任何的反抗。
他那并不算轻盈的身体,如同一只破败的玩偶般被对方轻易地举了起来,提到空中。他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但除了冰冷的空气,他什么也抓不到。
绝望之际,顾昀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朝着叶时与顾时的方向,用渐次微弱下去的声音与呼吸,拼命从漏风的喉咙中挤出了最后几个可辨别的话语。
“快……跑!”
残破的话音还没有说完,凶手的利刃便刺入了顾昀的胸口,深深扎入了他的心脏。
顾昀所有的生机与力量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液被顷刻抽干,他的瞳孔失去了神采,四肢如脱了骨的海绵一样软弱耷拉下来,垂向地面。
“啪嗒!”
凶手松开了扣住顾昀喉咙的手,顾昀的身体一下子摔落在地面上。
“父亲……”
顾时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赶到他身前叶时用手掌死死捂住他的眼睛,可指缝间还是渗进了父亲抽搐的脚尖和那在地板上划出的血痕。
黑暗长袍下的凶手接着便转向他们,挥手将匕首上的血珠甩出一道弧线,在电视柜的玻璃表面炸开蛛网般的裂痕。
“阿时!我让你跑的时候,你就赶紧跑!千万不要回头!”
叶时含着滑落到唇边的泪水,将如木偶般呆愣的顾时从窗帘后面拉了出来,推到一旁。接着,她抄起了手边的板凳,径直朝着缓步走来的凶徒丢了过去。
那板凳被凶手的两条手臂轻松挡住,就在她将其挪开自己的视线遮挡区时,叶时抱着一把椅子突然冲到了她的身前,用四只椅腿框定住了她的身体。
“阿时快跑!”
叶时夹着热泪朝顾时呼喊着,但顾时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凶手。
他的身体早已脱离了最基本的意识控制,混乱的思绪将他的大脑搅成了一片混浊的污水,不断在脑海中编织着来者的样貌。
这幅画面,他好像在那里见过。
顾时的潜意识如此诉说着,但在其更深处的地方,却在不断告诉他另一个事情。
凶手,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
“阿时——!”
叶时绝望地哭喊着,身前的椅子却是已经被凶徒用更多的手臂拽了开来。
闪着血色寒光的匕首毫无停留地划开了叶时的脖颈,那敞开的伤口远比世界上任何一条大江大河的起源泉眼更加开阔。
溪水需要路途与时间的积累才会化成江流,但从叶时颈部动脉中涌出的鲜血却只需一个崎岖的开口就能冲破血管脆弱的阻拦。
血液飞洒在顾时的眼前,滴滴猩红凝脂般的光芒汇聚在凶手的面前,完全照映在顾时的眼中。
对,真正的凶手不是这个模样的,他记得那人,眼前这人根本不像是他……
“顾时!”
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的楼梯间中传来,克里斯见到从楼梯上方漏出的光芒便感觉到了大事不妙,连忙呼喊出声。
但是,这个穿着黑夜长袍的女人,自己好像也是认识她的……
解密者们齐齐扑到顾时的家门口,眼前的惨烈景色令他们所有人都惊愕万分。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会变成现在的凶手呢……他好像记得,这个人确实不招自己喜欢,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克里斯扒住门框,眼看着黑色长袍下的凶手踢开倒地的叶时,举着匕首向着顾时缓缓逼近。他眉心紧锁,目眦俱裂,纠结与犹豫在此时都无法起作用,他知道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时失去性命。
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好像正在慢慢回来……
就在克里斯准备与阿列克谢一同上前,控制住凶手的动作时。
顷刻间,整个幻境的空间都仿佛凝固了一般。视野当中的一切色彩都像是变成了反差光片,褪去了多姿多彩的外壳,化作了一团团交织着污秽的淤泥。所有的光线都像是流动的油脂,渐渐扭曲弯折,向着顾时聚拢而去。
尘封已久的一切从顾时所属的非凡特性中升腾而起,包裹在主流下的命运支流终于打破了那一层顽固的屏障,接受着来自久违灵性的扩散映射。
对的,自己非常记得这位女性,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桩相似的惨案,由她在自己面前挑起……
那无数的光芒齐聚到顾时的右眼处,等他低垂的脑袋再次抬起时,一道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的光芒从中迸发而出。
她的名字,自己也记得……
小小的顾时抬起头,直视着面前之人长袍下的面貌,嘴角微微噙起了一个如量角器般标准的微笑。
“好久不见,阿曼妮西斯……”
下一秒,幻境世界瞬间停滞,如被敲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