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一直在等你!”
楚帝唇角一勾,原是斜倚着凭几又缓缓坐起身,抬手命林尽染坐下,“听闻前日你寻了右卫将军去酣醑阁吃酒,你与太师的关系果真亲密不少。”
祁墨是领军将军,是统领禁军的最高统帅,而左后卫将军次之。右卫将军恰与韦太师有些渊源,若无他的引荐,林尽染又怎能与守卫宫殿的鲁将军搭上话。
楚帝的话音中略有些玩味,不承想这韦邈真是将其当作自家晚辈对待。
“这难道不是正中陛下的心意吗?”
“听着是有几分怨气!”
楚帝稍稍抬手,示意孙莲英屏退一应人等。
“宫中禁军!”楚帝颔首一笑,继而目光凛凛地盯着林尽染,厉声道,“怎么,凭借韦太师的关系,你竟妄图查阅禁军的调遣记录不成?这,是朕的禁军!”
“天下都是陛下的。然不论是臣,还是爹。哦,还有那位任将军!”林尽染微微前倾身子,眯着眼,戏谑道,“谁又不能翻手倾覆陛下口中的江山社稷呢?”
孙莲英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后脊背的冷汗涔涔直流,赶忙上前呵斥道,“林御史是喝了多少酒,竟说了这些胡话!这是在皇宫,你面前坐的是陛下······”
楚帝抬手制止他的喝止,笑容晏晏地凑上前,“朕想听听,任来风、上柱国是兵权在握,确有手段。而你,又有什么?还是说,你觉得上柱国会为了李时安,打到长安城?”
“就像这样······”
只见一道寒光掠过,林尽染不知何时掏出一把匕首,反手架在楚帝的脖颈上。
“染之,不可!”
孙莲英登时失声尖叫,忙要上前阻拦。可刚欲抬手,又担心激怒林尽染,只得瞪大了双目,咬紧牙根,轻声宽慰道,“林御史,一失足成千古恨,眼下收手还来得及!”
“你这是打算一命换一命?”楚帝冷笑一声,脖颈迎着匕首又凑上前两分,讥讽道,“也罢,朕可以成全你。上柱国的女婿行刺,纵然新君有心制衡南北势力,这李氏弑君的恶名怕是再也不能撇清!”
“陛下以为臣赚的这些名声,只是与那些酸儒一般,终日念着名垂青史?呵,史书里不缺我一个,却也不介意多我一个!至于弑君······敢问陛下,臣为何要弑君,您当真问心无愧吗?”
楚帝很清楚他究竟指得是什么,遂放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朕就算不说,染之你也当明白,朕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何!怪就只怪,时安将林府中的眼线一一清除!”
“陛下的意思是,若这些眼线未有根除,原是打算命人暗中赐药不成?”
“染之,你······”楚帝的话音戛然而止,眼帘微垂,凝思片刻后方道,“不管你信或是不信,不论是茅津渡,还是黎书和,朕都不愿出现任何意外!”
林尽染哪里信他的这些鬼话,冷笑道,“臣虽未得到禁军调动记录的书册,但江北一带,若无陛下的旨意,还能有谁敢在大宁县冲杀当地官兵。连任来风都感叹袭杀的骑兵不弱于北境军。江北若有这样一支秘密的军队,若非归属于陛下,还能是谁?”
“仅凭这条,你就有此定论?”
“大宁县的邸报迟迟未入长安!若非陛下早有预料,那就是大宁县县令刻意瞒报。然此等要事,费县令又怎敢欺瞒!陛下难道就没有一句解释吗?”
楚帝抬手推了推他的手腕,面容淡然,“染之,你的确很聪明,但仅凭这些,怕是难以猜度这个中的崎岖繁复。纵然朕告诉了你真相,你恐怕也难以置信。若非当中还有些细节,你至今未想明白,相信这把匕首早已刺进朕的咽喉了吧。”
林尽染狠狠将手中的匕首扎在他面前,咬紧牙根道,“臣能理解陛下铲除大族的决心和手段,但不代表臣认同!尤其此事累及时安的性命······”
楚帝垂着眼帘,看着仍在平几上微微晃动的匕首,幽幽道,“朕确实命孙莲英将冻土藏进明园。即便朕不说,你也明白是何缘由,然如今你所居林府的冻土,并非是朕所为。此事你若已认定,朕也无话可说。”
“料来陛下应当知晓是何人所为!”
话题谈论到这个地步,楚帝的面色显然有些犹疑,“话,朕只能说到这里,有些事情根本经不起推敲,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既不愿你了解内情,这自然是于你实有不利。往大了说,与家国社稷也未必有利!”
从楚帝的话语中,林尽染听出几分诚恳,及些许的黯然。可真真假假的面具下,到底哪张才是这位帝王真正的面孔,他根本无从判断。
论明理,这位陛下费尽心思撮合自己与韦太师化干戈为玉帛,大兴科举,推行诸多‘藏富于民’的政策;论阴诡,不惜运用后宫勾心斗角的手段,逐步击溃大族间的联姻关系······
楚帝的心思很深,换言之,他的视角从来不是长安的一隅,亦或是往后这几载光阴,从谋划布局‘东海冻土’一事便可看出他是个十分能隐忍的君王。
而这一招无疑是险棋,几将他的清誉和命脉都交到赵氏手中。若是这般想来,先前揽月楼在长安城里能兴起,也绝非偶然。要知京城中,尽是这位皇帝陛下的眼线,当中若无这层关系,只怕楚帝早就毫无顾忌地将其铲除。或许连他也不曾想到,揽月楼中竟还藏有这般的猫腻。
早前韦俨的案子让林尽染记忆犹新,故而在应对这等情状时,不得不慎之又慎。其中不仅仅关系到日后李氏及其他受害大族对皇室的态度。正如皇帝陛下所言,这当中还有一些端倪,知之者甚少,唯恐仅他一人。
譬如‘三益丸’分成的去向,以及真正要杀害黎书和的理由!
林尽染唇角一勾,略有不屑道,“仅凭这一条,陛下就想让臣偃旗息鼓?任来风与赵氏若将此事捅破给我爹及两年前被罢黜官员背后的世家,陛下的这番说辞,只怕到了那时候显得太过苍白!”
“此事若非出在时安身上,染之,你会插手吗?”
楚帝此言似乎意有所指,将矛头重新指向他处,可这又扎扎实实地切中他的心意,倘若不是发生在他和李时安的身上,他兴许不会关心。
林尽染的拳头伸开复有攥紧,沉声道,“臣自诩不是圣人,没有悲天悯人、拯救苍生的信念。无论是入仕,还是献策,只为保护自己和身边之人。”
“这就是你和他们之间的区别。”楚帝的话音刚刚落地,随即抬手拔起钉在平几上的匕首,细细打量,“你的弱点就是内院那些女眷,而林靖澄和那些罢黜的官员则会为了利益,牺牲一切。纵然是身边最为亲近之人,也毫不留情。或许当时不会,但最终都会暂且泯灭那最后一丝人性。这位子坐的越高,就越是患得患失!”
“现今的陛下难道就不是在患得患失?”
楚帝犹疑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朕······亦是。”
他手边的木架上摆放了一黄绢木匣,里面的物什,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孙莲英很是明白,胸腔中的跳动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
只见楚帝缓缓挪动身子,取下木匣,置于林尽染眼前,“这就是朕给你的交代。”
“陛下!”孙莲英登时跪地伏拜,急声道,“这药丸所剩不多,陛下您······”
“闭嘴!”楚帝及时喝止住他,又长舒一口气,双手略微颤抖,慢慢揭开木匣的盖子,“这就是‘三益丸’,每隔两日服用一回,便能逐渐纾解冻土的寒性。黎书和的高徒在你府上,想来时安的寒毒,她会有应对之法。”
林尽染垂眸凝视着匣中的药丸,沉声道,“陛下可知淑贵妃手中也有一份‘三益丸’。”
楚帝一阵愕然,又抿唇一笑,随即合上木匣,“你若愿听她摆布,今日又何必来这文英殿寻朕。”
“臣只是想听听陛下欲作何解释。”林尽染伸手拿过木匣置于身前,却见楚帝的眼神一直落在匣上,眉头微蹙,问询道,“陛下既与臣交心,可否告知是何人予陛下种的寒毒?”
这木匣中的三益丸怎会无端地出现在文英殿里,况且药丸所剩不多,听孙莲英的口气,这对楚帝来说似乎极为重要。只能揣度是有人暗中给楚帝种下冻土的‘寒毒’。可即便如此,匣中的数十颗药丸不过是撑起半载的光阴,倘若真少了些许,只该折损些寿元,应害不了性命。
楚帝默然不语,继而令孙莲英起身,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尽染心中凛然,可未敢将所思所虑说出口,只默默地取出两颗药丸,缓缓道,“这三益丸,臣只取两颗,想来宋姑娘应有法子制配。”言罢,又将木匣推到楚帝面前。
显然,他的这番话令楚帝目光中顿起波澜,可转瞬即逝复归黯淡。
楚帝左手颤颤巍巍地抚上木匣,勉强扯起一丝笑容,斟酌半晌后方道,“朕允你随时可入文英殿,这盛有药丸的木匣就放在此处,你随时能取。”
林尽染一阵惊疑,陛下的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一件事,他的确受了冻土寒性的影响,且三益丸现今于他已无用处,与其是说拿药丸做交代,以命换命,倒不如说他是打算用最后的寿元做一些应尽之事。
然,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还是说此时此刻仍在故布迷瘴,拖延时间。可生死是天大的事,何况他又是皇帝,岂能开这等玩笑。
“朕知道你仍在怀疑。”楚帝似乎已看穿他的心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若是宋韫初愿意,便由她替朕诊脉。”
话已至此,林尽染脸色遽然一凝,“陛下既知内情,臣只想知晓幕后的元谋到底是······”
楚帝骤然打断他的话音,语重心长道,“你只管顾好藏书阁和御史台的事务,旁的无需理会。至于淑妃手中的三益丸,朕会设法替你要来。”
“陛下!臣······”
“够了!”楚帝话音一沉,良久方微微叹气,“染之,你该相信朕的,是吗?”
“你只要记住,朕也好,上柱国也好,无论目的为何,都对你寄予厚望。”
林尽染脑中思绪纷乱,却唯独坚信一条,楚帝如此推心置腹的言论只是想让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这一边,然个中到底有何曲直当下仍不明朗,犹疑半晌方道,“我···臣···臣明白!”
直至走出文英殿,他的面色仍未好转,依旧怔忡不安。
显然这并不仅仅是楚帝和南海之间的博弈,这盘长达二十载亦或是更久的棋局难道就是因陛下的‘寒毒’而要立见真章了吗?倘若确因如此,这一枚接一枚要命的棋子,现今看来似要挣脱桎梏,争做执棋之人。方才陛下的话语中,已然再次提醒要做冷眼旁观、韬光养晦的棋手,而非跳上棋盘,成为某一方的棋子。
不过,这一切要下定论,似乎还为时尚早。
抛开这些繁杂的思绪,林尽染总算松了一口气。前两日,还在踌躇该以何方式去向淑贵妃讨来三益丸,未承想,皇帝手中竟有此物,倒是省却许多波折。
林府,内院亭中
池中锦鲤翻腾,几是快跃出水面。
林尽染先开口探询,“宋姑娘,这药丸可否纾解时安体内的寒毒?”
宋韫初将药丸放回到小木盒中,眉间微蹙,“这是怀药,其中也的确有一味我从未嗅到过的草本。你去寒园向淑贵妃讨来的?”
李时安闻言,骤然攥住他的大手,语音清厉,“淑贵妃若是借此要挟夫君,这药丸我宁可不要!”
“说来话长,这药丸并非来自寒园,而是······”林尽染话音一顿,考虑会牵扯到楚帝的病情,然一切尚未明朗,还是先瞒下再说。
“先不管它的来历,这药丸可否能纾解寒毒?”
宋韫初微微摇头,“冻土上的草本还未采回,仅凭这两颗药丸,我还不能下论断。除非······”
林尽染紧跟着问询,“除非什么?”
“方才依你所言,这药丸是每隔两日服用一颗,那赠药之人对此应甚是熟稔。若是能再要来······”宋韫初掰了掰手指,大致粗算。
“若是要来一月的药丸······”可转念一想,这药丸应极难获取,否则也不会仅拿回两颗,宋韫初又改口道,“再要三颗,只需半月的量,便能推测出这药丸是否真有奇效。”
这已然很是不易,冻土的寒性是日积月累种入体内,而拔除寒毒同样也得花费不少的光阴。尤其是前期的诊疗,脉象的变化几是微乎其微,宋韫初借此来判断这药丸的药性,的确需要一定的时间。
“三颗······”
林尽染眉头一拧,这三益丸对楚帝同样是弥足珍贵,眼下他的病情还不知到了何种地步,轻易取药怕也不妥。可如今若是带宋韫初入宫替他诊治,岂非是暴露给世人,楚帝确有难疾;可请他入府,安知对方会否借此发难,毕竟黎书和的高徒就在林府,此事众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