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老家虽然地处偏远,不像汴京城那般繁华,却是山清水秀,很是养人。
裴长意那一日抓了一条鱼,又抓了一只山鸡。那条鱼的鱼头鱼尾,用来熬了香浓的鱼汤,鱼身给徐望月做了她最喜欢吃的糖醋鱼。
至于那只鸡,先是熬上一锅鸡汤。
红玉有些厨艺,没有将鸡肉熬散,把整只鸡盛出来,又做了白切鸡,整整让徐望月吃了一周。
这一周的时间里,王舒然也没有闲着。
徐望月听闻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在抄写经书,只为了让赵氏觉得她已经悔过,无所不用其极。
老侯爷下葬之后,赵氏便把裴长远,裴长意和徐望月叫去了她院中。
自打来了江淮老家,赵氏便病了。
怕徐望月接触她,过了病气有损身子,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这一日,是徐望月来老家后,第一回见到赵氏。
见婆母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看起来也不负往日那般雍容华贵,人一消瘦,便有些显老。
赵氏也打量着徐望月,倒见她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比在汴京时更美了一些。
她怀了身子,整个人丰腴了些,越发水灵。
裴长远打从进了院中,眼神就没有从徐望月身上离开过。
当日他眼睁睁看着徐望月嫁给兄长,心中便知道他们二人再没什么机会了。只是心中不甘,总想着再做些什么。
可如今听说她怀了身孕,便越发心灰意冷。
自从到了江淮老家,除了和裴长意一同去办老侯爷的丧事,其他时间裴长远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旁人都夸赞,裴二公子如今是成熟了,知道轻重好坏。
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如此这般当然不是为了老侯爷,而是因为他彻底绝了念想。
赵氏心中有一些感叹,不论是裴长远这个养在身边的儿子,还是裴长意这个刚认回来的儿子,孩子大了,她很少能见到他们一直在府里。
除了晨昏定醒,有时候她一整日都见不到这两个孩子。
这一次,为了给老侯爷守丧,所有人一同回了江淮老家。
除了出门办丧事有关事宜,其他时候大家都留在宅院里,倒是从未有过的亲密感。
见赵氏肉眼可见的衰老和病态,裴长远也不免心口发酸:“母亲切莫过于悲痛,父亲也不想看见你这般模样。”
赵氏感动地点了点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孙氏说的那句话。
如果裴长远当真是刘氏那不要脸的狐媚子和老侯爷所生,那自己该如何自处······
赵氏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根本不是因为老侯爷离世而伤心。
更多的是忧愁裴长远和王舒然这门婚事,到底还能不能存续。
余下的时光,便都在不断地想着当年,裴家还未分家时,刘氏与老侯爷之间有没有眉目传情?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只会茁壮成长,难以磨灭。
赵氏心里也明白,只要她心中存疑,便是给他们二人定了死罪。
连带着无辜的裴长远,在她心里也变得从和往日不同了。
可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赵氏仍然很难接受此事。
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裴长远是上天赐给她的儿子。
在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裴长远就像是一道光,温暖了她最难熬的日子。
可如今,她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一切是不是刘氏和老侯爷的阴谋?
他们把她的儿子抓走,却偷偷地把他们二人的儿子送来。
而自己就像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帮他们把儿子养大,还宠溺成这样。
赵氏头疼,抬指轻揉了揉太阳穴。
裴长意上前半步,轻声问道:“母亲今日寻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您若是身子不适,我让太医过来瞧瞧。”
赵氏冲他挥了挥手,家丑不可外扬,她连自己病了都不愿让旁人知道。
她看向裴长意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不用担心,母亲没事的。今日把你们三人叫来,是想同你们商议,我们何时回汴京?”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出声的徐望月有些诧异,他们来江淮老家还没有多久,这么快,赵氏便想要回去了?
徐望月低垂着眉眼,没有让人瞧见她的神色。
赵氏虽请她一起过来,但想必这只是尊重,这里依旧没有她说话的份。
赵氏看向裴长意和裴长远,慢条斯理地说道:“殿试在即,长远该回去参加考试了。”
徐望月这才听明白,怪不得赵氏着急回去,原来还是为了裴长远。
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裴长意,家中已经出了一个状元郎,赵氏却还是这般在意裴长远,实在可笑至极。
也不知四叔母的话,赵氏有没有听进去,她对裴长远似乎仍是毫无芥蒂。
听到赵氏的话,不只是徐望月,裴长远亦是有些吃惊。
他抬眸看向赵氏的目光,隐隐泛着泪光。
当年他被刘氏送去侯府,让他对赵氏喊一声母亲。
年幼的裴长远心中对这两个母亲,就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
他一直讨好赵氏,是希望她能带自己再好一些,给自己的东西再多一些。
真心的确有,但并不多。
至于赵氏对自己极好,裴长远也总以为这份所谓的母子情深只是替代品。
可自从裴长意回来,裴长远便隐隐觉得,赵氏待自己一如往昔,甚至更好了。
她似乎是觉得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了裴长意,对自己反倒有一丝愧疚之心。
裴长远不明白,他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更不是侯府嫡子。
裴长意既然回来了,把世子之位还他,把母亲还他,把一切都还他,都是应该的。
怎么赵氏心里,反倒对他愧疚上了?
那时裴长远以为这不过是赵氏伪善,怕旁人说她。
但到了今时今日,赵氏已经听孙氏说出这番话来,她不可能不怀疑自己的身世。
饶是如此,她却还是为自己着想,裴长远不得不相信,赵氏待他是真心的。
裴长远也不知此刻自己内心是什么想法,他的亲生母亲刘氏向来待他不闻不问,把自己的儿子送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但养母却待他这般好……
徐望月站在一旁,不经意间瞟见裴长远的神情,大抵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无论如何,赵氏带裴长远是真心实意得好。
徐望月如此想着,伸手握住了裴长意的手,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转了转。
她没有开口,言下之意却不言而喻。
如今裴长意有了自己,有她腹中骨肉,赵氏的母子情深,不要也罢了。
裴长意嘴角微微勾起,不着痕迹地对徐望月点了点头。
见赵氏望向了自己,裴长意开口说道:“母亲不必担忧,长远殿试一事我已安排妥当,待父亲下葬,就让长远启程回京。”
听到裴长意这么说,赵氏面上的神色稍稍舒缓。
上一辈的事,她如今也不想再追究了。
时至今日,裴长意和裴长远兄弟情深,她心满意足。
若他们二人当真是亲兄弟,也算是锦上添花。
要说心底毫不介意,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赵氏纠结于许久,还是觉得裴长远是她一手带大的,没有办法怪罪他。
既是如此,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再去追究过往之事了。
裴长远听到裴长意这么说,亦是有些吃惊,回头看向了他。
他对这个兄长向来是畏惧有余,尊敬不足。
可兄长待他,却是一如既往地好。
这一次殿试,按裴长远自己的心意,他不想去考了。
可面对兄长殷切的目光,裴长远堵在喉咙口的话说不出口。
裴长意感受到了裴长远的目光,微微一笑说道:“长远你可是在担心,殿试会遇到问题?”
“你放心,只要你有才华,定然是能脱颖而出的。殿试而已,兄长也考过,无需害怕。”
他这一番话说得裴长远心口发酸,堂堂状元郎什么没有考过?可自己哪配和状元郎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见裴长远神色迟疑,裴长意眉眼微微一沉,开口问道:“你若是还有什么问题,大可问我,我是你的兄长,自然会帮你,护你。”
裴长远心口一动,抬头望向裴长意四目相对,两人的神色间都掠过了一抹晦暗不明。
裴长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长远不由自主地心想着,会试之前,兄长也曾经对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若是当时自己能对他坦诚,能将一切和盘托出,便不会像今日这般被逼上梁山。
如今,他已没有坦诚的资格。
若是他想临阵退缩,怕是太子也不能容他。
思及此,裴长远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淡然开口说道:“的确有几个问题,我还不是太明白。一会儿陪母亲用完膳,我随兄长回去再请教兄长。”
裴长意淡淡点了点头,狭长的眉眼间掠过一抹寒意。
这是他给裴长远最后一次机会。
虽说到了今日,就算裴长远和盘托出,也不可能再免于罪罚。
可起码,他能为他求得一个从轻处理。
可裴长远还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哪怕是自己这个当兄长的,也只能爱莫难助了。
赵氏浑然不觉,见他们兄友弟恭,眼眶里噙着泪水,心满意足地点头:“好,你父亲见到你们这般模样,九泉之下也是能安息了。”
裴长远听得这话,心底泛上一抹苦笑。
若是父亲当真,在天有灵,瞧着这一家子,长辈们互相攀咬,小辈们勾心斗角。
也不知,他如何能安息?
不过上梁不正下梁歪,若孙氏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这个老侯爷,才是那最不正的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