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地处北方,初冬时节气温已是接近零度。这一日天气晴冷,远远的天边有灰色的云层缓缓飘来,似有落雪的迹象。
百里容笙从屋内出来,一瞬被外头的冷风呛住,忍不住低头猛咳起来。身后的小童拿着衣服追出来,百里容笙飞快的接过,停也不停就掩着唇朝着留仙殿的方向而去。
百里门位于青州,却亦不在青州,那是同青州的某处四合院相连的平行空间,平日里看着就是一处普通的庭院,一旦进入平行空间,便是远山环绕,万阶石阶蜿蜒向上,石阶的顶端云雾缭绕之处便是百里门门宗所在。而那留仙殿,便是修在那重山之巅,主请神祭祀,据说便是这人界同神界之间唯一的通道。
一袭白衣的百里容笙飞奔在回廊里,不住的咳嗽声裹在风声中往后飘。那瘦弱的背影看着无比单薄,落在身后追着出来的小童眼里,成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天赋异禀,却是天妒英才,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灵力的天选之子却是这么一副病弱的身体,早年便是有人传说过,这位容笙少爷,似乎被预言活不过十八岁…
这么想着,便是已经到了留仙殿下,不少同门师兄弟等在殿外的阶梯上,看见衣着单薄一脸惨白的百里容笙,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百里容笙却是顾不得思量太多,三两下从人群中穿过,便是要推门而入,却是被门口的百里言明伸手挡住。
百里言明在那一晚的海上混战中受了伤,此刻一只胳膊吊着绷带,看着很憔悴,脸上的表情却很坚持:“…容笙,方才宗主吩咐过,让我们所有人都在殿外等候,谁也不得入内。”
一句谁也不得入内,自然是包括百里容笙,再是天选之子身份尊贵,目前百里门的门众还是习惯了凡事以宗主百里惊鸿的命令为先,而刚刚建立了功绩的百里容笙,显然他的身份还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百里容笙自幼个性冷淡,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多人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百里言明一番话落,百里容笙也不开口,只当没听见一半,扬手便是要再次推门。
“呵,几日不见,如今某人今非昔比了啊,便是连宗主的命令都敢公然违抗了!”身后传来一声含着挑衅的男声,声调里带着浓浓的敌意,“如今我百里门便是百里容笙做主了么?不声不响救了几个人回来就算建功立业了?那有那个能力早干嘛去了?在师兄弟们刚刚遇险的时候,你人又在哪里?!”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没有参加此次渡仙任务的弟子,而如今在百里门,像他这样对百里容笙的飞速上位充满敌意的人并不比转而崇拜他的人少。少年冷冷一番话说完,转眼看着门边的百里言朔寻求支持,却是不想一向不放过任何贬低百里容笙的机会的百里言朔这次却是表现得非常平淡,微微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下一刻,百里容笙不顾阻拦,一把推开大门进了留仙殿。
留仙殿修在山顶,入口进去之后往前便是四面通风的露台,山风极烈,吹在人脸上带来刀割一般的痛感,百里容笙往前小跑了几步,一眼看见站在露台中央的百里清泽。
百里清泽看见百里容笙表情震惊:“容笙你怎么过来?!这里风这么大你的身体…”
“昼零呢?”百里容笙皱着眉头似忍着咳嗽,勉强开口。
“谁?”百里清泽听见不熟悉的名字愣了愣,方才表情有些异样的开口道:“跟父亲一道,在祭坛。”
话落,百里容笙便是作势要下到露台中央的通道里去,被百里清泽一把拉住:“容笙你不要去打扰父亲作法,我们只是要用圣水驱逐那个孩子体内的魔性,不会伤害她的。”
百里容笙的脸色白得很难看,闻言只是轻摇了一下头竟是话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样子,却仍是执意要下去。看他这样,百里清泽更是铁了心阻拦:“你看你现在的情况根本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该怎么做我和父亲也不是没有分寸,你这样下去到时候父亲看到了又要生气,你也固执了这么多年,就不能随父亲的心意一次?”
他固执了…很多年?他没有,随过父亲的心意?哥哥他,竟是这么看他的…?听着百里清泽脱口而出的话,百里容笙蹙眉抬起头来,望向百里清泽的眼神有些诧异,半晌,才微微勾起唇来轻笑了一声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原本我的存在,便是父亲最大的不如意…”
淡淡一番话,竟是听得百里清泽一下愣住了,话落,百里容笙一动,百里清泽伸手去拦,却是下一刻,突然整个留仙殿狠狠晃了一下,晃动之下殿中竟是裂了数道细纹惊落了几块碎石,站在最高处的百里容笙和百里清泽稳住身形相视一眼,百里清泽的脸色一瞬变得很难看:“这是,这是有人入侵?!”
百里容笙眉头微拧望向平行空间的东南方,那里,空间的入口处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能看见一群被方才的震动惊飞的鸟儿正乱糟糟的挤做一团,飞上长空。
“我过去看看,哥哥你下去祭坛通知宗主,让他马上终止净化出来主持大局。”百里容笙回眸望上百里清泽淡淡开口,语气神色均是严肃。
“…嗯,好…”百里清泽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却还是应了下来,另一头百里容笙却是没有即刻离开,他站在原处沉默着看了百里清泽一会儿,突然开口:“哥哥,这一次的嘱托,我能信任你么?”
淡淡一番话,却是萃了冷意,那双永远淡漠的黑瞳里似是带了一丝不常见的情绪,那是…责备?百里清泽一下愣住,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之后才微微握紧了掌心,沉声开口:“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放心!”
话落,百里容笙微微点头,扬手唤出一纸符纸御风而去,独留百里清泽一人神色复杂的站在那高台之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静默良久。
——
百里门自喻修建在人界通往仙界的入口之处,地处异世,外有结界防固,内有仙器守护,固若金汤。万年以来从未有人能打破如此坚固的防护入侵百里门,换一句话说,自认为只要待在门中就必定是十分安全的百里门弟子们,根本没有一点御敌的经验和危机意识。
那一日,天气晴冷,午后冰凉的风卷来了一层灰蒙蒙的云,眼看着便有一场小雪即将落下。高耸入云的仙山山脊上,一道石阶蜿蜒升入云端,石阶之上两个外出办货回来的弟子正肩并肩坐在一处石阶上,分食一袋干粮。
其中一人仰头喝水,无意间望向天边,突然发觉那黑压压的云层之侧模糊出现了一个黑点,从起初的依稀可见,到后来隐约可以看见翅膀扇动的痕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异景象的他推了推身边的人:“欸你看那边是什么?!”
“啊?”另一个人走累了,边乱嚼着干粮边打瞌睡,被撞得一下惊醒,眯着眼睛一看…“鸟吧,不就是只鸟么?”
“什么鸟啊,你见过这么大的鸟?你看那翅膀的宽度,这么远都能看清,那比老鹰不知大了多少倍…”先前那人大声反驳着站起来,踮起脚尖企图看得更清楚,这一起身,嘴边的话便是生生顿住了。
那个方向,不是应该有结界的么?那,那可能会有东西从结界的方向飞过来吗?!脑中突然生出的念头让他头皮一瞬发麻,下一刻,那死死盯着空中“大鸟”的双瞳骤然紧缩:“跑!有人入侵!”
疾呼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已是转身沿着石阶往上飞奔而去!身后,那翅膀扇动带起的劲风顷刻就到了耳边,然后,他便是听见了一声极低的呜咽,如同老旧的留声机卡带时的沙哑,声音传来的那一刻,眼角倏的一滴泪水滑出,还未待那温热的泪水在风中变凉,伴随着噗嗤一声骨肉错开的轻响,他已是踉跄一步,沿着山阶滚了下去…
滚落的那一瞬,他甚至隐约看见了下方先一步滚下重山的自己的下半身,腰斩的痛楚原来是冰冷刺麻更多于剧痛么?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已是瞪圆了一双眼睛,大大张着嘴,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寂静的山风中,终于落下了第一簇雪花。绒绒的冰晶自那天际飘下,颤巍巍的绕过那风中轻扬的漆黑发丝,轻盈旋转如同雪色的精灵,却是在下一刻一瞬撞上了空中溅起的血珠,噗的一声,混作血水砸到了地上。
只是随后,便是更多的细绒飘洒而下,落在那打翻的水壶,落在那染血的指尖,落在那永不瞑目的漆黑墨瞳之上,四周静悄悄的,只余下了落雪之声。
重山之巅留仙殿上,在山风中静默了许久的百里清泽终于一个翻身,下到了高台之下连通的地底祭坛之中。
那中空的岩洞形成了祭坛里,红色烛火映耀着一团团白色的真气,拨开云雾一般的真气入内,只见一池泛着寒气的乳白色池水中央,紧闭着双眼嘴唇发白的孩子被铁链缚在池心的岩石之上,低着头陷入了昏迷的样子。
池子对岸的高台之上,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八卦阵中央,眉间隐隐的三色真气流动,正作法引导着池中的圣水洗去娃娃体内的魔性。
百里门承仙道,能用来净化魔性的仙器不少,而这一池留存了万年的山顶仙池便是其中灵力最盛亦最纯净的仙器,故而选用来净化这一个体内明显被污浊之气沾染失控杀人了的孩子。
只是方才在留仙殿上,百里清泽同百里容笙只说了一半的实话…如今将这孩子扣在此处是为了净化这不假,只是一旦净化完成,父亲主张即刻执行天罚,由神来抉择这个杀害了无辜生灵的孩子究竟有没有渡化成仙的资格。而所谓的天罚,即是将罪人推入那祭坛之下的火坑炙烧的仪式,如若神灵庇佑便将彰显神迹饶人不死,据百里清泽所知,万年以来从未有人从天罚之中逃脱…
所以,那所谓的天罚不过只是一个蓄意谋杀又非要表现出所谓的第二次机会而动用的手段吧…站在圣池边上沉默望上不远处那泛着红光的火坑,百里清泽蹙眉赶走自己脑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忽听身侧传来一阵冰冷男声:“你怎么下来了?难道,是容笙那小子来过了,要你来当说客?”
百里清泽闻声转向高台,微微俯身:“回禀宗主,容笙是来过,只是不是来求情,而是来禀报异动——方才山外传来震动,疑似有人入侵,容笙已经赶去了前殿,请宗主前往指挥。”
一番话落,高台之上闭着眼施法的百里惊鸿沉默片刻,扬手收了指尖的真气,淡淡睁眼望向下方恭敬俯身的百里清泽,打量片刻之后方开口道:“有人入侵?我百里门外的结界乃是万年之前由降世神明所设,岂会有人能够突破?莫不是你们兄弟二人一同起了异心,合起来要欺骗本座?!”
高台之上传来的男声冷漠中带着深深的质疑,百里清泽眉头微蹙,更低的俯下了身去,掩去了眸中的冷色:“回禀宗主,正是因为结界不易突破,如今稍有异动我们才会如临大敌。清泽担保绝对没有一分欺瞒宗主之心,还请宗主即刻前往主殿查看情况。”
高台之上俯看而下的百里惊鸿,一双和清修之人极其不相称的精明墨瞳之中闪过考量和揣度,片刻之后终于起身从高台之上飞跃而下:“净化仪式已经接近尾声,之后的收尾工作便交给你。”
“是。”百里清泽俯身,恭敬应下,又听身前传来冰冷指令:“净化完成之后即刻执行天罚,便由你独自一人完成,本座交由你这个权利——”
说着,百里惊鸿转身过来,看着面前俯身垂首的百里清泽,冷笑开口:“清泽,你可是本座最器重的弟子,你可千万不要叫本座失望啊!”
“是!”百里清泽闻言微微一顿,随即咬牙诺下。
祭坛之内,风起影动,待到风声止住,圣池边已是只剩下了百里清泽一人。回眸望上那绑在圣池中央的小娃娃,百里清泽动用真气将她眉间的最后一抹黑气击散,然后下水去把人抱了上来。
孩子的身上有很多伤痕,在水里泡久了之后皮肤都发皱了,让那些伤痕看着更加的触目惊心。百里清泽从衣襟里掏出准备好的膏药和绷带帮娃娃包扎起来,不出一会儿,精气回复的娃娃就缓缓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孩子看着很乖,一双乌黝黝的大眼睛里含着水汽,湿漉漉的短发一簇一簇贴在小脸上,若不是那圆圆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定会更加的可爱。
百里清泽沉默着帮孩子包扎,恍惚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容笙时的样子。那个时候容笙只有三岁,比眼前的孩子还要小,更加的可爱,更加的可怜,也更加的小心翼翼浑身都带着戒备。
私生子,妓子的孩子,宗主一念之差造的孽,所有人都觉得不该存在却留在了百里门的,卑微的孩子。
只是那个时候的容笙是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无助,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能硬起心肠来那么冷冰冰的对待他。偶然几次的关心,为数不多的几番交谈,他渐渐的就和这个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建立了联系,也许还带着几分怜惜和施舍吧,他暗地里照拂了他三年,直到那一日,容笙破天荒的在神选仪式上成为了天选之子…
飘远的思绪被拉回来,百里清泽再次望上眼前神情紧张的孩子,眼底情绪,和他每一次望上百里容笙的背影时,一样的复杂。
这个孩子,这个杀害了他十几个师兄弟可以称之为百里门的仇人的孩子,她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真的是她的错么?如果不是他们最初的见死不救,也许她就不会被心魔所控,如果他们能早一步出手,即便带不走人,也不会遭到最后那一场,报复性的屠杀…
凡是有因才有果,又有什么事能够全部怪罪到一人的头上呢?想着,百里清泽将手中的最后一缕绷带绕上孩子的肩头,伸手帮她轻轻拉上了衣襟。
“你走吧,出去之后沿着西边的小径一路下去,躲在树林里,找准机会应该可以逃出去。”百里清泽站起来,微微转身背对着阿零,淡淡开口道。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的妥协,放这孩子离开,给她一条明路,之后是否能成功逃离,便是全靠她的运气。
垂手而立的百里清泽默默等待着孩子离去,双手在身侧微微握紧成拳,脑海中渐渐响起的,竟是那一日在冰冷的海水中,同门师兄弟们凄惨的求救声和哀嚎声…原来,他还是在怨恨的么?是啊,他怎么可能不怨不恨,亲眼目睹自幼一同长大的同门们惨遭杀害,如今却要亲手放过凶手的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纠结后悔!所以,那个孩子为什么还不走?!
倏然转身,一下回头,下一刻,那脸上骤起的厉色却是一瞬僵硬在了苍白的容颜之上!百里清泽惊讶低头,看着那顶端深深插入他的腹部的烛台,再是沿着那握着烛台的手臂一路望去,望上了娃娃苍白而冷漠的脸庞。
感觉到视线,娃娃微微抬眼,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直直望上百里清泽满含震惊和怒气的双眸,下一刻,娃娃突然咧嘴,弯出了一抹灿烂笑意。望着那抹熟悉到让人惊惧的笑容,百里清泽的瞳孔骤然紧缩,一瞬映上娃娃眼中的怨毒,听着她淡淡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不属于女童声线,冰凉,低哑,阴冷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用着那样的声音,她笑着说——
师兄,我回来了…
——
当那空无一人的祭坛底部,百里清泽惊惧的遭遇异变了的阿零之时,那百里门的前殿,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百里容笙赶到的时候,空气中已是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个惊慌失措浑身是血的弟子连滚带爬的抵上将将关闭的殿门,有人回头一眼看见百里容笙,眸中闪过生的希望:“容笙!外头有怪物!你快来救救…”
下一刻,却是话未说完就被那一瞬击碎殿门的巨大冲击所淹没!那转头求救的弟子一下被冲击掀飞撞上殿中石柱,顷刻脑浆迸裂而亡,而其余几人,竟是被那殿外探入的一只黑色巨爪狠狠抓住,一瞬拖了出去!
百里容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愣了片刻才咬紧牙关一下冲出了大殿!百里容笙冲到那殿外的广台,一瞬看见那露台之上如同群魔乱舞的屠杀场面之后,竟是生生顿住了!
广台中央,一团似有生命一般的黑沙正在追逐着一群门众,一瞬便将前方全力奔跑的几人搅了进去,随后便是尖声惨叫传来,待到那黑沙褪去,地上竟是只余几具白骨,连一滴血肉都不剩!
而另一侧,从四面八方飞速射来的冰凌一瞬击中十数名门众,刺穿了他们的手脚和身躯,然后迅速凝结将人完全冻了进去!百里容笙反应了一刻朝着那头跑去,却是还未待他赶到,空中突然抽来数道黑灰色的触手,一瞬打在那些冰雕之上,将人型冰雕一击粉碎,再也没有就回来的可能!
百里容笙惊惧回头朝着触手抽来的方向望去,那里,几名慌不择路的门众哭喊着从山崖边沿跳下去,却是身姿刚刚跃上空中,就被几根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缠住,生生搅成了肉泥!
黑沙,冰凌,触手,还有远处导致山下传来阵阵哀嚎之声的其他怪物,这些,这些是傀儡?是傀儡兽?!仅仅只是在史书上看见过只言片语表述的百里容笙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然后便是一眼望见了,那悬浮在主殿上方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个人,一袭黑衣,容貌隐在黑色的斗篷之下,辨认不清。那人的身后,一双巨大的黑色骨翼缓缓开启,翼展足有十米,轻微的扇动中,带出毁天灭地的强大压迫力。那一刻,仿佛视线一下交汇,空中的黑衣人缓缓扬起右臂,将那方才一瞬冲入主殿抓走四五个门众的黑色巨爪对准了百里容笙的方向,然后,挑衅的,睥睨的,残忍的狠狠握上了掌心!
空中传来清晰的骨骼碎裂声,大量鲜红的血液交杂着白花花的脏器从那巨爪的指缝中滴落,极度血腥恐怖一幕惊呆了看见的所有人,下一刻那呆呆观望的人群中再次响起数人哀嚎,又有多人被那肆虐而来的傀儡兽吞没!
“回到大殿,去后山,全部都去后山!”冰冷的怒吼声气,下一刻扬起的指尖已是一瞬聚集起十根灵力汇成的光鞭,朝着那空中的黑影急速攻去!
光鞭挥出如同晴天劈下的闪电,带起的戾气将途径的所有地砖瓦砾尽数摧毁,百里容笙随着呼啸的光鞭一同跃上了空中,凝神口中念起符咒,下一刻那分散的十根光鞭一瞬聚集成了一把闪耀的利剑,朝着那空中黑影直刺而去。
只是下一刻,那黑影却是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那样急速的移动中,肉眼难以分辨的残影一瞬映入百里容笙的脑海,他在那一刻阖上了双眼感应着气流中微弱的波动,待到再次睁眼之时,手中的光剑一个反身朝着身后横批而去,那里,本来空无一物的空气中倏然闪现一抹黑色身影,百里容笙竟然先一步判断出了对方瞬移的速度,早一步等在那处发起了致命一击!
只是,眼前那耀眼白光闪现的一刹那,斗篷掩去的面容上却是滑过一丝冰凉笑意,下一刻,当那看似占尽了先机的光剑攻击上来的那一刻,黑影左手的掌心突然聚起一股黑色火焰,一瞬幻化出一把火焰状裹着蓝色闪电足足有十几米长的魔刃,重重迎向百里容笙手中的光之剑,仅是一击,便将那光剑劈得支离破碎,散作数根断裂的光鞭一瞬消散在了空中!
远远的,那躲在山林之后避开戾气的夜福一瞬看见那直通天际的巨大魔刃之时,完全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发出了带着颤音的惊呼!万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有朝一日还能再次见到这把当年跟随主子四处征战斩落无数天将的弑神之刃!那些个,虫子怪物什么的傀儡兽固然是很厉害,但是无论什么都取代不了主子这把弑神之刃带来的震撼好么!简直是逆天到让人兽血沸腾嗷!
另一头,被强大灵力直接撞破精气的百里容笙当即吐出一口血来向后摔去,迷蒙之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黑色斗篷之下扬起的一抹满含杀意的轻笑。然后,那黑影竟是一手操控着魔刃,一手幻化出巨大的黑色蜈蚣,一瞬袭来吞掉了躲在他的身后,本来以为可以得到庇护的好几人!
呵,杀人,攻身,再,攻心么?能同时操控数只如此凶残的傀儡兽,需要多么强大的灵力?能同时掌控那黑刃和傀儡兽,又需要多么强大的灵力?!其实当他决定出手的那一刻便是猜到了会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只是如今的百里门就如同一个任人宰杀的屠宰场,他不拼命,还有谁能来拼一拼?!
空中那一瞬失去了所有力气的身体如同一片白色的枯叶一般凋落飘零,下一刻,裹着劲风的身影却是一瞬袭到身前,压着他狠狠撞到了大殿的石墙之上。倾身上前的动作一瞬掀起了黑衣人的斗篷,百里容笙断了数根肋骨猛地吐出一口血,轻抬眼间,望上了一双无比奇异的,萃着深深寒意的鎏金竖瞳。
这便是,妖么?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惊世容颜,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逆天灵力,那张至妖至美的脸上,红色的细纹绘制出妖娆的图腾,看上去,可怖,美艳,奢靡,又张狂。
然后,那抹璀璨的金色便凑近了些,他听见一个极轻,极淡,极冷,极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问他,人呢?我的,阿零呢?
——
百里门后山,那本该作为逃亡门众避难所的地方如今却已是陷入了一片火海,那从留仙殿蔓延而出的熊熊大火一瞬吞噬了全木质结构搭建而成的整个后殿,无数人葬身火海。
百里惊鸿穿梭在火海之中,阴沉着脸往前殿方向赶。路上遇到所有求救之人都被他一脚踹开,现下百里门已是无力回天,留着这些人也是无用,如今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去前殿取出供奉着的传世仙器,至于其他的人,死了便死了,只要门宗还在,百里门总有重振威名的一天!
便是带着这样的信念,百里惊鸿一路见死不救冲到后殿之外,忽然见那不远处的火光里竟是飞速闪过一个瘦小的黑影,如同身手敏捷的小猴一般在火海之中闪过一刻便消失不见,百里惊鸿愣了片刻,转身加快了步伐。
前殿之外已是遍地残肢,傀儡兽们杀光了所有活着的生物,意犹未尽的叫嚣着聚到了主人身后,百里容笙呛出一口血来似要开口,突然那大殿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竟是那被火海吞噬的整个后殿轰然倒塌下来,一瞬火势蔓延,将那殿周山林点燃。
金瞳望向那惊天火光,昼焰行一瞬松了对百里容笙的钳制朝着红光深处而去,另一头,远远看着那山林大火的夜福心中亦是惊了一惊,幻化成黑影状态朝着那处急速略去。
熊熊燃烧的烈火将整个世界都映成了红色,唯独惧怕火光的傀儡兽们全部躲回了墨色的广袖之下,昼焰行拧眉在火光之中急速游走,搜查过所有可能的地方。
再是一片房屋倒塌,火光崩裂之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响动,昼焰行一瞬回眸越过前面的一整排回廊,一眼看见浑身脏兮兮的已被黑烟熏成了碳色的小娃娃正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翻滚跳跃在火光之间,手里拿着一个火把东点西燃。
竖瞳在那一瞬紧缩成针,突然的相遇,这样的…相遇,眸中一瞬扬起的那抹亮色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昼焰行正欲飞身过去,突然眼角处熊熊的火光之后竟是一瞬闪现一道冷光,下一刻他身子一个飞转侧身闪过,只觉一道凌冽金光自那火焰背后一瞬射出,带着异常凶悍的杀意一瞬擦过他的衣襟,嗖的一声,射入了远方的山林!
那是一只金箭,一只,他无比熟悉的金箭!那一刻回忆犹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他甚至以为回眸之间那火光之后会出现那双漆黑得犹如没有一点星光的暗夜的双眸,只是下一刻,他透过那火光看见的,只是那手持金弓神色中带着一抹难掩恐惧的中年男子,一个,人类?
呵,是啊,一个人类,否则方才那揽月神弓射出的箭又怎会射偏,只是将将擦破了他的衣襟?!
一瞬对上火光之后那含着冰凉杀意的金瞳,偷袭失败的百里惊鸿吓得惊出了一声冷汗。顷刻之间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走,只是他心知此刻选择逃亡定是死路一条,不如利用手中的神兵殊死一搏!
眸中一瞬带上破釜沉舟的杀意,百里惊鸿大喝一声,再次拉动手心的弓弦,满弓之弦上一瞬幻化出一根锐利金箭,弓弦崩裂声中,金箭搅动着呼啸火光,朝着昼焰行的眉心急速射来!
只是一个人类操纵的神兵再是凶猛也发挥不到神兵一半的功效,这样的攻击迎面而来他早已想好了躲开的路径,却是不想,下一刻身侧突然一个小小的人影一瞬扑了出来,昼焰行一瞬心惊骤然回首,对上的竟是阿零突然回复了神智之后满含着欣喜的眼神!
千钧一发之时形势骤变让昼焰行措手不及,本已经侧身后仰的他奋力伸手只能堪堪抓住阿零的衣襟把她用力往怀里一扯,另一只手一瞬幻化出魔刃狠狠朝着对面砍去!只是下一刻,那未能截断的金光还是到了眼前,他甚至感觉到了手心下阿零小小的身体上传来的被冲力撞上之时一瞬的产生的后坐力!胸口深处传来一阵刺痛他慌忙将娃娃压入胸怀,两人一起被金箭激起的冲击波狠狠撞下了山崖,朝着山下的树丛摔去!
坠落的瞬间,耳边响起呼啸的冷风,那一刻,紧紧搂住怀里冰凉的小身子,他竟是慌乱得连灵力都忘了用。一瞬跌落,压断了无数树叶枝桠,尖锐的断枝在身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伤口,他却是浑然不觉…
然后,耳边的风声止住了,压断的枝叶声也止住了,一片迷蒙之间他只记得死死搂住阿零护着她落地,直到触上地面的那一刻,心头一阵难耐的痛楚传来,脑中反反复复闪过的念头,是他没有把魔晶给阿零,他把魔晶给了清衡,他把魔晶给了清衡!他该死的后悔了!
他后悔了很久,从阿零失踪之后,从找不到她之后,从方才她扑上来的那一刻,他一直一直,都在后悔!
他怎么就那么有自信,有自信自己一定能从所有的危险中保护她?他怎么就那么确定,他和她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找到把她永远留下来的方法?!
那狠狠扣着娃娃肩膀的双臂搂得死紧,昼焰行神情呆滞的躺在地上,保持着一路坠落下来的姿势,他甚至,他甚至不敢翻过去看一下她现在的状况!
从方才起,阿零就没有动过,连哼,都没有哼过一声…当时那只金箭,那只金箭就在眼前,她挡在他前面,根本不可能躲得开!
下一刻,狠狠咬牙他终于一下蜷起身子坐起来,阿零小小的黑黑的身子搂在怀里,他垂眸望上她的脸,一动,竟是倏的有一滴水珠落下来,落在了阿零脸上。
夜福赶到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幕,主子搂着阿零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小小的阿零浑身碳一样焦黑,主子一手搂着她一手僵在空中碰哪里都不是的样子,而且,而且主子好像哭了?!
夜福心中大骇赶忙扑了上去,掰开阿零的手臂仔细查看了一番,到处动了一动,发觉出了黑了一些,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
夜福微微抬眼偷偷打量了一眼主子的反应,感觉主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这才小心翼翼伸出手到阿零的胸口,探了一下心跳…
“…主子,主子阿零好像没事,只是,只是晕过去了啊,只是晕过去了!”夜福再三确认了那轻微却是平稳得没有一点问题的心跳声,激动伸手在昼焰行面前晃了晃。
昼焰行随着夜福的动作抬眼,目光中却没有焦距,显然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难道看到主子露出这样神情,夜福也有些无措,只好伸手拽了主子的手过来,重重按在了阿零的胸口:“有心跳的主子,一点事情都没有,还活着,阿零还活着的!”
夜福一面刻意重复强调“活着”这个词,一面仔细观察者主子的反应,脑中恍惚忆起的,却是万年前清衡殿下突然离世之时,主子的反应…
有过这样的失神吗?有过这样的无助加无措吗?刚刚,刚刚主子真的哭了?直到现在他也宁愿相信那只是一滴不知道哪来的水,正好在主子低头的那一霎,落在了阿零脸上…
记忆中啊,那万年前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里,夜福唯一清晰的印象只是那一日主子被血色染红的双眸,那周身一瞬溢出的戾气,还有那抑制不住的滔天怒气!今时不同往日,这所有的差别,真的仅仅是因为当时大仇未报,主子没有时间来不及伤心么?
心头胶着着各种乱哄哄的想法,下一刻却只听一声淡淡的声线自耳边响起:“夜福,回去。”
夜福惊讶抬眼,对上的已是一双恢复了平静的金瞳,方才那一瞬仿佛失去了一切生的希望一般的悲怆气氛已经完全掩去,昼焰行淡淡望上那张沉睡中的小脸,伸手轻轻的擦掉上面的墨迹,半晌,才听得淡淡的声线裹在清风里传来,我们,回家。
——
那一日,百里门惨遭灭门,那通天的火光在异世烧了一天一夜,也不知从那所谓的通往神界的大门外看下来,他们所全心侍奉的神明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场浩劫。
百里容笙拖着重伤的身躯,从那废墟中挖出一个有一个尚存一丝气息的人,直至找到了被利刃所伤已经奄奄一息的百里惊鸿,和大面积烧伤昏迷不醒的百里清泽。
百里惊鸿躺在一片碎瓦之下,那张红润的脸上看着竟然有着很好的气色,一双瞪圆了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百里容笙在的方向不住说着话,百里容笙却是觉得,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对象是谁…
“我终于,终于在有生之年,看到了一次神迹!百里门的门规,十条之外,还有一条,密令,我现在,现在就告诉你…渡仙,寻找金色灵魄之人,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神明要找的人…咳咳,不会被仙器所伤之人,可以,可以使用仙器之人…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口中含糊着,说着颠三倒四的话,百里惊鸿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染血的牛皮纸,紧紧攥在手心:“她就是神明要找…的人,那个孩子,就是神明要找的人…把她带回来,把她带到神的面前…我们,我们就功德圆满了…成仙,成仙了…答应我…答应我…”
眼神涣散着说出这段最后的嘱托,百里惊鸿已是满口鲜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百里容笙神色淡漠的站在他身前,垂眸望着那张濒死却是因为成仙的美梦而透着激动和狂喜的脸,等着他一点一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会被仙器所伤之人,可以使用仙器之人,那个在金箭射出的一瞬间冲到了金箭面前,那个眼看着就要被金箭刺中却是在下一刻让金箭在她面前寸寸消逝了的孩子么?做到这一切的真的是她么,是…昼零?
百里容笙在百里惊鸿身边蹲下,一点一点把那张牛皮纸从他僵直掌心抠出来,叠好放到了怀里。迈着虚弱的步伐,百里容笙搀扶起昏迷着的百里清衡,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
身后,是一片还未燃尽的废墟,这个并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百里容笙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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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冬雨中沉寂于一片暗色的岚山大宅,精疲力尽的阿零乖乖的躺在她的小床上,身上的污迹已经全部洗干净,伤口也上了药重新包扎,昼焰行在床边陪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娃娃终于睡熟了,才缓缓起身出去,来到了走廊上。
阿零的卧室门外,夜福已经等候了一晚,此次发生了那么多变故,今日居然还亲见那万年之前所向披靡的神兵揽月神弓重现人世,夜福心中惊异不已,也心知主子定会有新的指示,现下便是微微俯身在主子身后站定,等待主子开口。
淅沥沥的冬雨打在走廊的窗户上,望出去那一片朦胧的夜色看着生冷。昼焰行在窗前站了许久,终于淡淡开口道:“今日那人类使用的仙器,你可还记得?”
夜福闻言微微俯身,恭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轻颤:“回禀殿下,夜福便是忘记了所有的事,也忘不掉那一柄揽月神弓,只是不知为何这神族至宝尽是会流落人界,还落到了人类手中。”
夜福一番话落,等了片刻,才听得主子回应:“当年那灵鸢神女后来如何了?”
“回禀殿下,当时有一个传言是说那神女之后触犯了天条被幽禁,尔后就再也没了消息,至于此传闻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查。”
“是。”
“还有关于阿零的事,从出生到现在为止,把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全部找回来。”
“是。”
夜福恭敬应下,便是半晌也没有听得主子的下一步示意。耳边淅沥沥的雨声轻敲在窗上,就在夜福觉得主子也许已是想着心事忘记了他的存在正准备悄悄告退的时候,突然听见主子再次开口淡淡问道:“阿零今年几岁了?”
嗯?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夜福有些意外,愣了愣才俯身答了:“具体的时间属下也不确定,只是听阿零自己算,约莫是在五岁多不到六岁的年纪。”
“是么?”昼焰行淡淡应了一句,伸手轻轻抚上窗台,半晌突然轻声下令:“夜福,明日你出去,找十个同阿零一样岁数的孩子回来。”
淡淡一番话落,夜福愣了一刻,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的抬头,惊异的目光触上前方窗前那抹淡漠身影,夜福纠结了很久,到了嘴边的话努力了在努力,却是最终没能说出口。
“是。”带着浓浓不安的一声轻诺,下一刻昼焰行已是淡淡转身,越过夜福进了阿零的房间。夜福转身回眸,看着那在面前轻轻关上的卧室大门,呆立了很久,才缓缓挪动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所以,终于是迎来了这一天了么?一场绑架,差一点就永远失去的心悸,终于将主子内心所有压抑着的黑暗全部打开,尽数释放出来了么?
再是回眸,夜福神色凝重的望上那扇房门,只期望,如今全心全意信任着主子喜爱着主子的阿零,若有一天发现了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千万不要恨上主子,害怕主子,逃离主子…才好。
——第一卷家有萝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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