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樛一号的女主人到虚烟院子一号的女主人,从周寘行的妻子到奚午承的妻子。
从一场可供沉湎的梦到一场荒凉死寂的——如果能称为梦,且称为梦。
奚午蔓不确定镜子里那张脸是一向如此,还是像那位叫吕树的女士说的那样,由于一场车祸,整张脸都完全变了样。
或者说,她不是她,她是被植入别人的记忆的、没有自己的过去的人,所以她在长达一个半月的生活不能自理、语言功能严重障碍之后,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这个身份,也接受了这干瘦的身体与枯槁的脸。
w公司创始人的妻子——噢,那已经死掉的,周寘行先生的遗孀——就这样被奚午承先生捡了回来。
“你是谁?”
“你哥哥。”
“我是谁?”
“我妻子。”
那天的阳光很亮,世界很亮,失色严重。要很仔细地看,才能从那大面积的黑白中分辨出一些细微的色彩。很短暂,那些细微的色彩坚持不了多久,甚至不如印象中天边的红霞有毅力。
很容易习惯那样的暗淡,仿佛这世界从来就是那样,平淡无味。
所有色彩都死掉了,跟某个人的生命一样,短暂。这要命的、没完没了的黑与白。
连最纯粹的素描作品也会有偏色。这该死的。
治疗一直没停过,但连最靠谱的医生都不能保证具体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板绘的蛋糕设计图会分出黑白灰,复制出好几个图层,好几个一模一样的黑白蛋糕。她只用凭对色卡的熟悉,选择想要的色号,一样样往蛋糕上铺,每种都试一次,拿给奚午承看,确定最适合她预想的一张,发到夜自明的蛋糕定制邮箱。
也许是病人自有的敏感,奚午蔓总觉得,奚午承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可怜的残疾狗。她讨厌那样的怜悯,也讨厌他任何形式的关心。
别墅里大大小小的家具、大大小小的家居饰品全部都在一个阴暗的雪天换了,偶尔会出现的色彩成了一片彻底的黑白。深浅明度不一的黑与白。该死的黑与白。
奚午蔓回家看到这一切,简直要疯掉。她大发雷霆,恨不得砸光屋子里所有陌生的物什。她也真的那样做了。
面对满屋狼藉,奚午承意外宽容。带着他的怜悯与关心。
她一把推开试图抱住她的奚午承,被惯坏的孩子一样大吵大闹:“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见到你!我要周寘行!”
孩子吵闹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玩具、糖果,甚至是想看的动画片。奚午蔓的大吵大闹只得到奚午承一句:“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奚午蔓继续砸东西。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木头,黑乎乎的,光滑细腻,那只小象木雕在地毯上蹦了好几下,最终躺在地毯外面,完好无损。
它的眼睛正对着奚午蔓,还有那长鼻子下微笑的嘴。那嘲讽,对无能狂怒者的无情嘲讽。
奚午蔓怒火中烧,一股脑撒向离得更近的奚午承。
“他说他手头的事忙完就来,他说他会陪在我身边,他说不会让我一个人,他不可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她每说一句,就朝奚午承扔一样随手在茶几上抓到的东西。
奚午承沉默着,一动不动,哪怕那整个茶盘都砸到他身上。
他的目光始终平静,佛陀一样的。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把我变成这个鬼样子!都是你!你害得他认不出我!”发泄还在继续,被沉默纵容得更加放肆。
那段时间,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说周寘行已经死了,那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奚午承也说他死了。但每当奚午蔓说周寘行没死,奚午承从不反驳。不知道是认为没必要再拿出更多证据,还是没必要彻底打碎奚午蔓那异常脆弱的可怜期望。
奚午蔓的坚持来自自身的经验。就像所有人都说周寘行死掉一样,之前,所有人也说她死了。
但是,没有人找到周寘行的尸体,她就愿意相信他只是还没来,他在别的地方在忙别的事情,忙到忘了联系她。或者,也许他像那些人一样,也以为她死了,所以没有来找她。
这张脸,这张除了眼睛没有一处没被医生动过的脸,连奚午承都不认识。
你凭什么说这是奚午蔓?
但那位叫吕树的小姐,对奚午承毕恭毕敬,说:“蔓蔓小姐刚刚恢复。”
恢复。身体恢复。记忆恢复。
死里逃生。仇恨死里逃生。
多亏吕树的及时救助。那位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小姐。
奚午蔓的精力很快在歇斯底里中耗尽,残局很快被佣人打扫干净。屋子里很快又添上新的物什,那些家伙,那些可怜的或大或小的家伙,很快又会惨遭奚午蔓的摧残。
总有新的东西出现在奚午蔓手中,总有新的垃圾被运出虚烟院子一号。
反反复复,它们不厌其烦,他们不厌其烦,这世界不厌其烦。
就不能是被植入某种记忆芯片吗?就不能是受到深度催眠吗?
在艰难地问出“你是谁”之后,轻松地接受奚午蔓这个身份。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为什么我要在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要忍受没完没了的黑与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鬼知道为什么。
最初的崩溃感,偶尔还是会刺激奚午蔓的神经。虽说过去了快一年,她早已凭自己极强的适应能力适应了这没完没了的黑白。
这顽强的生命力。
屋子里的东西有大半年没换过了,它们被保养得很好,闪亮的永远闪亮,光滑的永远光滑。它们享受世界,它们得意洋洋。
冷静下来的奚午蔓,开始思考——怎样才能被他认出来?
这陌生的脸庞,这死鱼一样的眼睛,这皮包骨的身体,这——
罢工的视锥细胞。
就算他在眼前,她又能确保认出他吗?
那乌黑的头发——
难道他也是完全的黑白?
看着镜中裹着皮的骷髅,奚午蔓引导它动动腿、抬抬胳膊、扭扭脖子、转转腰身。
好丑。
丑得要命。
所以皮需要衣服。正如皮需要骨头。
镜子里的身体套上睡裙,离开镜面。
奚午蔓赤脚走出衣帽间,走向卧室中央那白色的大床。
黑色的地板,白色的地毯,黑色的窗帘,白色的墙面,黑色的边几,白色的吊灯。
中和。这灰蒙蒙,这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