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棋又请了大半天假。
严格来讲,不是请假。
他在上午上过第三节数学课,就背上书包离校,独自坐地铁和电车到黑桃街,凭自己年龄的优势,混进夜自明的蛋糕师傅们的工作间。
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大人总对小孩子放松警惕,真是致命。把小孩子当傻子就很致命。
好在小阿棋没什么坏心思,他并不想在蛋糕里下毒,随机毒死某位幸运客户,也不想把面粉撒得满工作间都是,一把火炸掉。
他只是单纯想知道蛋糕上的那些装饰品都是用什么糖做的,他好奇拥有糖艺手艺的师傅们都有怎样的手,或有怎样的秘诀,居然能用简单的糖做出那些复杂的漂亮玩意儿。
下午他高高兴兴回到虚烟院子,提着两个蛋糕。一个是夜自明的蛋糕师傅做的,完全复刻奚午蔓与奚午承共同努力的成果,漂亮极了。另一个是小阿棋做的,完完全全的练习品,已经具备最基本审美的小阿棋当然知道那东西丑得要命,但他还是乐意拿回家给爸爸妈妈欣赏自己的努力成果。
这个东西,重点不在美丑,跟那重要的东西相比,美丑这种东西简直不值一提。
唯一重要的只有过程。
很好,小小的家伙已经学会对一个孩子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过程。
就因为年纪小,所以可以犯错,可以无限犯错,只要所有犯错的经验都能不辜负随时间流逝的过程。
不管是下棋还是烹饪,或是其他任何方面的学习,小阿棋都不惧害怕,他热衷于尝试各种新鲜事物,热衷于犯错,每一次都会比上一次做得更好,但他还是更喜欢犯错。
准确说,不是喜欢犯错,而是喜欢挑战。
这小小的人,已经有了大大的冒险家的伟大精神。
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永远待在舒适圈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在这山顶看到的夕阳固然很美,但是,我看见更好的山。哪怕攀上喜马拉雅山脉的主峰,头顶不也还有苍穹吗?
永无止境。永无止境。人类的追求永无止境。人生的意义永无止境。
奚午蔓理解不了那样的冒险家精神,也不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具有探险精神的人,她甚至理解不了自己的儿子所自豪的过程。
看着那坨黑白灰的东西——听说那有着漂亮的蓝天白云的色彩——奚午蔓极度不适。
那种东西。那纯粹是糟蹋艺术糟蹋美的东西。那根本不是大海与积云,根本不是月亮与星星。
丑。奚午蔓莫名想到镜子里那由骨头撑起来的皮。
小阿棋不需要那些违心的夸奖,不具备猎奇心理的人也很难真心夸奖。
奚午承一直对小阿棋是很宽容的,简直到了对待病人的地步。
奚午承从来不吝啬对小阿棋的夸奖,正如他不吝啬给小阿棋金钱。
对小孩子的兴趣,奚午承从来秉持着能支持就支持的原则,想做什么就去做,要无所畏惧。
很大程度上讲,小阿棋对犯错——或者说是挑战——的着迷,离不开奚午承的大力支持。
有时奚午蔓会想,如果小阿棋是个女孩子,奚午承还会说“要无所畏惧”这样的话吗?如果是个女孩子,大概率会被关进小黑屋抄经吧?
噢——没有如果。如果怎样都不重要。如果只会是如果,这种形式的如果,只是无关紧要的无聊想象。小阿棋不会是一个女孩,跟他的父亲一样,到死都不会。
重要的只有当下,现在,那个大力支持小孩子兴趣的奚午承,面对那简直生疏得丑陋的蛋糕,也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这毫无夸奖意味的话语,简直平淡到了敷衍的地步。
小阿棋对这样的敷衍毫不在意,他想要的只是给爸爸妈妈看自己经历过的过程,仅此而已,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至于其他的,有什么重要呢?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也没精力在意别人对他做的蛋糕的评价是褒是贬。
小阿棋实在太忙,忙着学习不同的语言、练习不同的文字,忙着好奇这个世界。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但同样惊人的是,他完全忘了周倾集这个名字,也忘了曾经有小格这个小名,当然,也忘了他的父亲是周寘行。
他叫奚午承爸爸,就像叫奚午蔓妈妈一样自然流利,毫不做作,也丝毫不觉得不妥。
奚午蔓知道没有必要,偶尔又总会冒出纠正小孩子的想法。
也许——她总抱着这样的期望——周寘行还没死。
周寘行还活着,小阿棋就还是小格。
没有奚家的孩子,是的,没有。哪怕是女孩,也不用担心会被关在小黑屋里抄经,哪怕是外嫁的女人,也不用担心会突然死亡。
为什么他要叫奚午承爸爸呢?为什么记性那么好的他,会把周寘行连同他三岁以前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呢?
他怎么能?
奚午蔓偶尔就会膈应一下。只是偶尔。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偶尔。
她也很忙,忙到除了周寘行这个名字,什么都不记得。甚至有时候连那个姓名都会忘记,多亏肌肉记忆。
有一天,她也会彻底忘记周寘行,就像那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她总有这样的担忧。
为了抚慰自己这不安的内心,她坚持每天写一篇日记。
尽是些无聊的东西,没完没了的重复,重复当天的朝阳、云层、夕阳、云霞、风、雨、树、花、草,重复当天的课堂、教授、同学、食物、实验数据。没完没了的重复,毫无意义的流水账。
无一例外,以写给某个亲密人的信的笔调,重复“你”、“您”,重复,重复。
周寘行。
可是,她什么时候跟他重复过这些无聊的东西呢?
他活着,她真的会这样跟他相处吗?
是啊。不会。
这矫揉造作的自我欺骗。
这刿心刳肺的自我麻痹。
她什么时候在乎过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的平均气温?什么时候在乎过几点开始下雨、几点开始下大、几点雨停下?又什么时候在乎过周二爷是否完全知道她吃过什么、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从没有过。
这样毫无意义的重复,除了证明他已经死掉,除了证明她相信他已经死掉,除了证明她在进行毫无意义的悼念——
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