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闪过悲伤的神色,却在下一刻尽数收敛。
二丫却是真的想念她的父亲了,虽然被妇人的话给吓到了,却还是壮着胆子开口,“不会的,阿父才不会吃掉我。”
一遍遍重复,女孩似乎是在给自己建立信心,最终一字一顿道:“阿姆,阿父已经道过歉了,他还对着太阳立过誓,他说他会永远爱我、保护我的。”
那妇人闻言,面上表情瞬息万变。她喃喃道:“你怎么会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下一刻,她忽然伸手抱住了女孩,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过头看向君诺,“她已经闹腾了好几天了,饭也不肯吃,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她……”
“所以君诺,咱们不是有竹筏吗,能不能——”妇人微微阖了眸,似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让我去一次岛上。”
她想试着去说服他,最后一次。
不仅仅因为那个男人是二丫的阿父,还因为……他也是她的丈夫啊。
“地上凉,你们先起来再说。”虽然二人的话语中透露的东西并不多,但君诺隐隐猜到了大概,“去一趟岛上,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不是二丫在外面闹腾,她或许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这个办法。他们缺人手,而岛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手,他们只缺少资源。
平心而论,如果自己生存于一个自以为了如指掌的环境之下,忽然有一个外来人跑来说一些和自己毕生观念不符的东西,她会相信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其实那些留在岛上的人,他们的想法本没有错。人都会惧怕未知的事物,他们也只是不敢置信罢了。
君诺虽然没有刻意留意,却知道二丫不是个别情况,像这样状况的孩子还有好几个。
当初愿意跟自己离开小岛的人,多半都是日子已经过不下去,想要死马当活马医的人。恐怕他们自己也不会想到,他们今天会真的站在这里——活着站在这里。
君诺答应得很快,妇人难以置信地抬眸,“那、那我们……”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君诺明白她的意思。虽不知道这个妇人和她的丈夫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她无比挣扎的神态,分明也是爱着那个男人的。
爱吗?或许吧。至少会有一星半点的感情吧。
“今日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君诺想了想,道:“二丫这样的状况不是个别,我已经想过了,今时不同往日,哪怕他们之前不相信我们,如今看到我们回去,是不信也得相信了。”
二丫的情况给经络提了个醒,他们人手不够,还可以从岛上找人啊。将岛上的人接出来,对于他们双方而言,都是有好处的。
而既然要带人出来,总不会大张旗鼓的,只是为了一个人。
“竹筏就在那日我们上岸的地方,不过这一次,咱们坐别的回去。”见妇人露出喜悦的表情,君诺失笑,“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再通知一下其他人,咱们明天或者后天出发。”
不管是在什么时代,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哪怕分开之时说的再怎样绝情,一旦他们生活有了保障,就会想七想八的。
从前觉得万不可原谅的错误,如今回头想想,那种怨气竟也消散了些许。
君诺其实早就发现了那些小岛上出来的人们,情绪有些不对,只不过大家都忙着,她便没有深究。
——是他不愿意和我们走,是他说的不能背叛族长!也是他……
——你想把他接出来,然后把你吃掉吗?
其实隐约也能明白些什么。君诺不愿去深思,因为至少从那妇人的态度看来,那个男人或许是有难言之隐。
世态逼人,都是为了生存。
那妇人回去之后,很快就把这件事情说与其他人听了。最终一起站出来的,还真有八人。大家约定了次日上午出发。
夜间,屋内,床榻之上。
“我原以为你不会答应的。”慕止侧身躺着,忽然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你的意思是我从前不近人情?”
慕止摇了摇头,“非也。只是我以为,你不会轻易原谅。”
君诺便笑,“对,如果那个人是我,我绝对不会原谅。”
但并不是。
她不会轻易干涉其他人的决定,也不会想要改变旁人的想法,只要那些人的做法对她来说没有坏处。
“我可以理解,但不会原谅。”顿了顿,君诺又道:“不过事情没有落在我的头上,这便与我无关了。”
小岛统共就那么大,虽然各处住了不同洞族的人,加起来的数量却也不多,且大家彼此之间都还算熟悉。
就算是没有交集,也全是认识的。
这么大的事情传了下去,自然是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城内,黠也得知了此事。君诺便是从他口中得知了那些人的一二事迹。
“我倒觉得难以理解。”慕止轻声说着,面上却无困惑之色,“或者说我从来就不能理解什么舍己救人、什么公而忘私。”
“我也是。”
“这算不算是臭味相投?”
君诺翻了个白眼,“是志趣相投还差不多。”
话是这么说着,君诺心中感叹。那二丫的父亲名叫拉亚,是一个打猎好手。据黠所言,拉亚和他的女人有过三个孩子,只可惜只剩了这一个。
洞族里有规定,年幼的孩子是不允许单独外出的。拉亚已故的那两个孩子年龄尚小,连他们的山洞都出不得,更别提出什么意外了。
“难道那两个孩子……”
黠没有多加思考就点了头。这事儿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拉沙洞族的族长年纪已经大了,是一个还算和善的洞族。
据说那几年的雪季,一年比一年更冷。
小岛上一直缺少猎物,一入了冬,想要打猎就更难了。族人们几乎没有一天是能够吃饱的,而那一年的雪季,则最是难熬。
“还是没有收获吗?”女人的嘴唇已经干裂,泛着淡淡的紫色,却勉力露出一个笑容,上前掸去男人皮毛上的雪花,“拉亚,听说西苏洞族的人只剩下几个了。”
男人迟疑了一瞬,神色有些不自然,“是、是吗?”
女人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状,继续道:“现在食物那么难找,每个洞族都不容易。他们洞里本来就是女人多男人少,天气再一冷,很多人都撑不下去了。”
“嗯。”男人淡淡应了一声,手却微微握了拳。
“听说剩下的几个人想要离开小岛,可是还没走到南罗河,就说见到了怪物。”
“怪物?”男人眼皮子一跳,想起南罗河的传说,眉眼间却无认同的神色,“然后呢?”
女人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消失了。”
又是消失,这已经是第几个了?这一次,竟然还是好几个。男人沉思了一会儿,扣住了女人的肩,安慰道:“可能是被野兽叼去了吧,你就在洞里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女人点了点头,却心慌得很。
男人分明是在骗她。什么猎物能一下子叼走那么多的人?要是真有这些猎物存在,他们又怎么会这么多天都没有收获。
山洞里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将女人心中的胡思乱想打断。她匆匆忙忙跑了过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喂她了。
女人狠了狠心,想要刺破手指,却被男人一把拉住,“我想了想……”
“你想干什么?”女人忽然抱起那个婴儿,眼神中透露着绝望。她好像已经预见到了男人即将脱口的话,连连摇着头后退。
“你听我说,咱们没有办法养活她了。”男人眼中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族长前些日子还和我说,咱们怕是过不了这个雪季了。她跟着我们也是死,与其让她饿死,还不如……”
“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这个时候,女人忽然笑了,“拉亚,你还记得你两年前是怎么说的吗?”
他们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而他明明说过,再也不会……
“哪怕是用我的血,我也一定要把她养大!”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至于我和你,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如果你非要那么做的话,就把我吃了吧。”
大家都是住在一个洞里,两人之间的交谈,其余人自然都听见了。就连族长也出来劝说,“拉亚,你已经帮了洞里很多了,这一次不能再听你的。而且拉亚,雪季就快过去了,咱们……再忍忍。”
是啊,雪季就快过去了。
拉亚点了点头,他看到女人抱着孩子,走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然后用骨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恍然间,拉亚觉得自己眼中只剩下那一抹红色。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在原地蹲下。
那明明也是他的孩子啊。
浑然不觉唇已被自己咬破,一时间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可他垂着头,没有人能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
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便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女人已经抱着孩子睡着了。
拉沙洞族的人大多没能熬过那个雪季,老族长也死了,拉亚被推举为新的族长。
“尔索,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我就说南罗河没有那么可怕,我和你说,今天我去南罗河了,抓了好多条鱼!”
哪怕这一年半以来,女人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但拉亚一直锲而不舍,“你又躲去哪里了?快出来吧,我已经对着太阳起过誓了,我真的已经想明白了,这些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为什么……”
只可惜那一天,拉亚找遍了整个洞族,后来还去附近的山上寻找,也没有见到尔索的影子。就连他们的孩子二丫,也不见踪影。
小岛统共就那么大,尔索能够到哪里去呢?拉亚忽然想起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旋即又觉得不太可能。
毕竟那些消失的人,通通都是男人。
再后来,黠便不得而知了。尔索曾经是个果决的女人,是因为拉亚才变得犹豫不决。这一年半以来,她虽然气拉亚,却从没有过得浑浑噩噩,她的头脑十分清晰。
所以看到尔索抱着二丫离开,黠便跟了上去,然后看到了能够漂浮在水中的竹筏。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就在这里了。
“臭味相投……”君诺回想起这些,嗤了一句,“我不觉得我的想法有错,所以你也不准。”
这个拉亚,君诺是没有见过。他的所作所为,君诺可以理解,并且还十分钦佩。但这是因为这个公而忘私的人是拉亚,而不是慕止。
要是放在自己身上,她绝对会拍死那个男人!
“有能力的时候呢,如果遇到其他人需要帮助,能帮就该帮一把,这个叫做善良。”君诺道:“可要是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管别人,在我看来就是……”
话说到一半,君诺忽然收住了口,转而道:“我倒有点想会会这个拉亚了,这得多‘善良’的人,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啊。为了族人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还不够,竟然还想对二丫下手。”
以君诺的想法,会更倾向于这个拉亚的心中,尔索和二丫的地位恐怕也高不到哪里去。只是听黠的描述,听来又并非如此。
再者,如果拉亚真的无情,尔索恐怕也不会这么犹豫不决了。那可是两个亲生孩子啊,竟然还想着他?这个拉亚能勾人魂魄不成?
看着君诺义愤填膺的样子,慕止失笑,“你便放心好了,在我心中,向来都是你第一,孩子第二。”
“哈?孩子呢?哪有孩子?”
话一出口,君诺就后悔了。慕止仿佛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暂时还没有,所以……时候不早了,是时候造一个了。”
“那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不要什么孩子!”
“这可由不得你。”
“卧槽你……哎呦我的好慕止,你心中有我不就够了吗?如果多一个孩子,我的地位岂不是不保!”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只听清了三个字。”
三个字?君诺一愣。
哎哟我?显然不是。难道是再前边?唔……再前边的话,岂不是……
卧、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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