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听得伤心,边抹泪边往正院去,缓声感慨。
“二公子自降生,我便负责照看,直至他十岁入军营,我们相处的时光比国公更为长久,我虽为奴才,然而,十数年相伴之情,在我心中,他就像我的孙儿一般亲近,幼时捡回一条命,岂料,终究还是难逃此劫。”
陆子卿缓步跟在身旁,问:“幼年捡回一命是什么意思?”
“陆公子应该听说过,盛治十五年时老爷兵败的事。”文仲说:“那时,二公子才十三岁,兵败之后不知去向,老爷带人在死人堆里找了几日几宿,都没找见人,因着远在狄国粮草有限,不得不放弃回京。”
他叹声说:“战场上没有找到尸体,即便活口尚在,可落入狄人手里就意味着没有活路,老爷受伤,再加上丧子之痛,一病不起,卧榻两个月,可事已至此,不能就此懈怠,龙御军还得靠他撑着,府上办完丧事,老爷就重振旗鼓回军营。”
“谁曾想,直到一年半后,二公子忽然回来了,浑身脏污烂衫,怀里抱着破布袋,就是一个小乞丐,那天下雨,府里上下无不震惊,都以为是二公子的鬼魂回来了,老爷得到消息,马不停蹄从校场赶回来,抱着二公子哭了好一阵,府上还大摆宴席庆贺。”
“那次回来后,二公子像是变了一个人,忽然要我教他种花草,还拉我去山上的园子,小心翼翼把带回来那个破布袋打开,里面用布条裹着一小株带泥的绿植,我没见过,他说那是天南星,是很好的药材,要我给他种上。”
“后来,又让我买了很多草药和桂花苗回来,开垦一大片新地,全部种上,隔三差五就带着小厮跑到园子打理,就连府上的绿植,好多都换成桂花,栽种翠竹,直至后面,移栽到购置的宅子和侯府里。”
“天南星?种草药?”陆子卿听得心乱又意外,“那些草药是他自己种的?不是因为他哥哥是大夫,教他的吗?”
“陆公子是说大公子?”文仲疑问道。
陆子卿点头,文仲说:“当然不是,萧家世代从武,没有人是大夫,更不懂草药,大公子在十五岁时就病逝,夫人悲痛三年,为了给萧家留后,之后才有了二公子,两个孩子前后从来没有见过面。”
“什么?”陆子卿惊愣住,心里那不可置信的预感在慢慢靠近,“两兄弟从未见过?那……他说,教他识草认药的那位哥哥又是谁?”
“是有这么个人。”文仲穿过正院的拱门,“他在我和老爷面前说起过,他被狄人掳走,是有个好心的牧医将他偷偷放走,隐藏在商队货物里回来的,那商队途经雍州时遭山匪劫杀,他身上旧伤未愈没能跑掉,被山匪砍成重伤,正巧遇到一位上山采药的小伙子要救人,山匪戏耍他们,让那小伙子喝石灰水,赌他能不能自救,那小伙子硬是喝了,这才带着二公子逃走,在另一处山中,替他医治数月。”
“在山中休养一年多,那些草药就是那时和那位小伙子学的,他还说,那位哥哥不仅将他救活,心地善良,还特别会照顾人,在山中那些日子是他最幸福快乐的时光,都是那位哥哥带给他的,老爷一直想找到那个人当面答谢,可不知道他的名字。”
陆子卿眼里噙着泪,静静听着。
“二公子从小性子孤僻,喜欢舞刀弄剑,可从回来之后,心思细腻的很,不仅开始研究花花草草,还喜欢上画画,专程请画师到府上,跟着先生学,一有空闲时间就窝在书房,一呆就是整日不出门,饭菜都是端进书房吃的,皇上赐府之后,内书房便成为禁地,我们从不敢进去。”
文仲立在书房的檐下,看周遭一片冷清。
“二公子变化很大,就连皇上和太后都看得出来,那个人对他影响颇深,与清园的草药,重翠轩的竹子,逢心亭那片荷花,还有满园的桂花,现在想来,应该都是那个人喜欢的,而府上种的草药,每年都会捐给药行,药行定期下乡救济穷困。”
陆子卿看着“君兰斋”三个字,心痛如刀绞,眼泪直往下淌,脑海里瞬息万变,映出一个模糊而瘦高的孩子身影,颤抖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在五清山?”
文仲侧过身看他,意外道:“陆公子也知道?”
陆子卿脑海轰鸣,已经泣不成声,身子脱力扑倒在门板上,门被推开,险些摔下去,文仲急忙扶住他,进屋点灯。
君兰斋是从未让人踏足的地方,今日是第一次进来,陆子卿步态不稳看着周遭,四面墙上都挂满了超长的画轴,用绸布遮盖。
文仲随意瞧着,说:“这间屋子都是二公子自己打扫,自从搬去崇北坊,许久不回来,都蒙上灰尘了。”
他随手拉下几面墙上的绸布,絮絮地说:“明日得彻底打扫,即便二公子不在,他最喜欢的地方仍然要保持干净……”
陆子卿看着墙上的画,惊愣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直到文仲把所有的绸布堆在屋中央,看他一脸惊愕,这才随他的目光瞧去,脸色亦是惊住。
每张山水画上都画有两个少年,一个白衣,一个黑衣,背着背篓在山中采药、蹲在药园栽种、立在桂花树下谈笑、坐在竹林清泉池的水车旁,看池中荷花,或是躺在草地上看夜空的星星……
太多看不过来的画面,其中一幅还题了几行字:
浮世逢君五清时,鬼门尔度救垂死,慈心不解束衣缠,一载相伴名未识,患难与共意难尽,恩深未报已别离,遥怜别后天涯路,无复相逢月下闻。
文仲揉了揉老花眼,凑近些看,画上的人物让他惊了又惊。
半晌后,他着急忙慌把书桌旁,画瓮里的画打开,上面不同场景,却都画着同一个人。
文仲转身看着陆子卿,含泪说:“原来,你就是救他的那个人啊,我就奇怪,以他的性子,为何能对你那般不同,当初无意间进来看到你的画像时,就该想到。”
他倏然跪下去,“我替老爷叩谢你的救命大恩。”
陆子卿连忙扶住人,哑声说:“身为大夫,不能见死不救,行走江湖,虽谈不上行侠仗义,但总不能见危不管,随手之举,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着,若非看到这些,我根本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