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卿转眸看向墙面的画,想起那个瘦高的少年,少言寡语不爱说话,好不容易吐露一句,都是生死看淡的轻生之言,小小年纪就极为悲观,对人生无望,仿佛就是幼时的自己。
花一样的年岁,本该在学堂欢声笑语,簇拥于父母亲朋的关爱下成长,心思不该如此消极沉重。
好歹,他像是喜欢听故事,于是夜夜讲给他听,带他去山上采草药,去清泉荷花池钓鱼,到瀑布潭游泳,一起摘桂花做糖水丸子……
那小子渐渐活泼起来,很爱笑,生辰那日回了镇上,直到夜里很晚才上山,没想到,他早就做好一桌子菜等候。
当时,还觉得独自将人留在山上,对人家有愧,便提早买了新衣裳和好吃的作为赔罪,那小子非但不生气,还一个劲高兴傻乐……
在山上陪他度过两个春夏,快乐的时光短暂,直到师父说要搬家就代表结束,相处久了仿佛真有点说不出离别的话。
而且,那小子依赖心重,好不容易带得开朗爱笑,怕他听到后伤心,只能在他没醒来之时离开。
本来打算什么都不留就走,可又想着,一年多时间连名字也没告诉给他,醒来之后,若是发现朝夕相处之人再也不回来,多少有些难过。
于是,那株天南星幼苗便算作是名字,亦是告别。
相遇到相逢,时隔九年,那小子变化大,第一次在北狄军营见面时,一点没认出来,完全与当年那个悲观的瘦小子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难怪当时萧彦会问“可还记得我”的话,那个假死药,饮食习惯和喜好,还有那,隐隐认为他很了解自己的那些预感。
原来他早就认出来了,只是自己一心为师父报仇,什么都忘了。
陆子卿颤着手拿起桌上的画卷,正是在北狄军营相逢时,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画上,萧彦的目光一直注视自己,就如那日一模一样。
第二幅是狄人偷袭的画面、打坐时的样子、下厨煮面的时候、装扮成波斯美人、在湖边并肩散步、萧彦替自己戴发簪……
好多看不过来,但凡一起走过的时光都印在画上。
他将两个大画瓮里所有的画全部打开,越看越心碎,眼泪淌湿了画。
还有后面的书柜,陆子卿随手拿一本书打开,里面夹着厚厚一摞叠好的信纸,每封信开头几个字都是“哥哥尊前”,小楷字体工工整整写着:
我已安然抵家,府中亲眷皆喜,然阿彦心有怅然,与你分别已逾两月,思念甚笃,我于山中药庐等候半月,未见你归,余甚想知,你缘何不告而别,然我亦知,你必不言,待日后寻得,再问你因何……
第二封:
我将那株天南星植于园中,它是你予我的念想,京城冰冷枯燥,好怀念山中岁月,我自小至大的欢声笑语都留于彼处,皆与你相伴,于你,除那株天南星和你赠予我的匕首外,我别无他物可睹。
第三封:
一月已逝,寒冬降临,京城大雪纷飞,我担忧天南星会被冻死,遂将其移栽至花盆,置于花房之中,哥哥,昨夜我又梦见你,思念之情愈发浓烈,那株植物已难以承载我的眷恋,我已托文伯请画师到府上,待我学会画画,便将你绘于纸上看,再让人拿着那些画像,定能寻得你。
…………
…………
十五岁生辰,乃于往五清山剿匪途中度过,我去过药庐,然已荒芜破败,哥哥,你究竟在哪里?我遣出去寻你的人,每次都空手而归。
…………
…………
我大破北狄赤峰部,斩首阿木尔势力,圣上又念我收复南疆军之功,今日封我侯爵,赐府邸一座,我想改造成哥哥喜欢的样子,以后和你同住,名字都已经想好了,唯愿早日……与君重逢。
…………
…………
今日大军抵至雍州城,朝廷欲于此地招募军医,不知能否与你相逢,哥哥,我寻你九载,依旧不见你的踪迹,日日予你所书之信,府中书柜几近盈满,每次出征,我皆视为与你之别,此番亦复如是,此战若侥存一命,乃上苍眷顾,我还能继续寻你。
信纸数不清,看不完,思念道不尽,陆子卿的眼睛已经模糊看不清字。
身陷囹圄时,书信慰藉的故事竟一直都是在讲自己,无数次出现在信纸与梦里的“阿彦”,为何偏偏就不记得是当初那个“小阿彦”?
往昔真相懵然无知,彼时之人尚在身畔,笑语晏晏,可笑命运无常,待拨云见日之时,那人却已化作尘世云烟,永赴黄泉。
他的音容笑貌,一切终成奢望,留下之人,于喧嚣人世间徘徊,在寂静的夜里沉思,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期,心中的遗憾如藤蔓般肆意生长,缠绕心间,挥之不去,痛苦相伴余生,让人抓心挠肝,这样的惩罚比死更残忍。
曾经从烂泥坑里爬起来,原以为苟活至今,能潇洒释然的看待一切,没想到,竟仍旧逃不掉情字的束缚。
陆子卿的心疼得厉害,仿佛要被撕裂了那般,倒靠在书柜上,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到书信画卷上,再慢慢滑坐下去。
他攥着带血的信纸,颤抖着泣声说:“阿彦,我陆子卿何德何能,竟得你如此深情厚谊,记挂我于此,你为何不早对我说,阿彦……”
风吹一夜,带走了阴霾,浅浅的阳光从云层透出来。
文仲再进屋时吓一跳,陆子卿倒在一大堆信纸里人事不省,周遭飞溅不少血迹。
他赶忙叫小厮来,将人抬到重翠轩,出门时顺手把君兰斋的门上锁。
待再醒来时已是下晌,陆子卿刚半撑起来,就见萧琮拄拐走进内寝,文仲搀扶跟在身后,他过来时说:“孩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陆子卿坐起来,一开口,喉咙便痛的厉害,只能哑声说:“我无碍。”
萧琮坐在床边就立马握住他的手,含着泪说:“孩子,没想到你就是救我儿的恩人,辗转寻你多年,不曾想你就在我们身边,竟也不认得,当年,若不是你仗义相救,我与彦儿早就没有往后这些年的相伴,我们父子俩皆受你相救之恩,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他说着就要跪下去,陆子卿连忙拉住他,说:“您这般就是折煞晚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反倒是我来京城,给你们添诸多麻烦才是。”
萧琮叹声,“我们两家从不谈麻烦,只感叹,这是何等的缘分,虽然我儿不在了,但能找见你仍是喜事,说句心里话,若不是你我辈分差距大,我真想认你当个义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