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柯的叫喊,无人回应。
吕三推开了站定在铁门的崔柯,只身奔入了小院的深处。黄斌斌从上下晃动的挎包中,轻灵地跳落,往院子的右手边跑去。
整座院子从里到外,到处是被毁坏、碎裂成渣的物品,像是小院内部掀起了飓风,它破坏力极大,深入到了每处角落……
等他们面色慌张地寻回铁门时,崔柯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一扇变了形的铁门,前后晃荡,吱呀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了。
崔柯在吕三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后,捂住了胸口。她感到,脚下的土地有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是藤蔓,它沿着她的脚踝迅速地成长,蜿蜒缠绕,攀附上脖颈。青绿色的枝叶划破她的皮肤,每一道伤口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她的恐惧。
崔柯被自身渗露的恐惧围裹。
她是要失去什么了吗?
她的世界里,唯一仅剩的亲人——吕翠竹。
“阿奶,这么多年干这活,有哪一件事或哪一个鬼魂精怪让你感到害怕、恐惧了吗?”
“没有。”
“吹牛皮,怎么可能没有。你说吧,我保证不嘲笑你。”
“真的没有。崔柯,作为见鬼师,你什么事都会遇上的。但事情过了就过了。过去是一头怪物,如果你让过去影响当下,就会被怪物吞噬。时间不是真实存在的,活在当下,这是最重要。”
“阿奶,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说的恐惧,它不是因为你过去的影响,便是因为你无法预知的未来带来的。我们一直能拥有的,只有现在,此刻。它才是真的。”
这段对话,就是在崔柯眼前的小院里发生的。那时,阿奶扇着蒲扇,半躺在摇椅里,不紧不慢地说道。
崔柯咀嚼着阿奶的话——“我们一直能拥有的,只有现在,此刻。它才是真的。”
右手五指抓向了喉间,左手指间黄纸洒向半空。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越束越紧的藤蔓顷刻间,发出凄厉稀碎的惨叫。
没了阿奶的小院,邪物立即寻味而来了。崔柯深深再看了一眼凌乱不堪的院子,转身跑去了后山。
她知道,阿奶她们会在哪里。
彭小莲从未看过如此肮脏的太阳,被轻雾缠身的太阳,像脏污的灯泡。
她面前的怪物,因惧怕流丝法阵的威力,而在不远处逡巡不敢上前。
它华丽柔顺的羽毛被翠竹烧焦了,身上数十道深深浅浅的伤口,皮肉翻卷,散发阵阵怪味。血红的眼瞳上下左右滚动,显示了它烦躁不安的内心。
它很想杀了彭小莲。不为什么,杀了这个小鬼,它不会有什么收益,但它就是想杀了小鬼。
“小莲,你走吧。”
说话的人发出的声音如蚊子的嗡嗡声,几乎让人无法听清。
彭小莲听清了好友吕翠竹的话。她温和地笑着说,“我不走。”
她了解吕翠竹,就如同吕翠竹了解她。吕翠竹一个眼神,她都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会……魂飞魄散的。”
吕翠竹挣扎着吐出了短短几个字。她快死了,身体已不再听她指令,沉重得可怕。
彭小莲撩开掉落在吕翠竹唇边的竹叶,指腹下的皮肤冷得像寒冰。她不敢置信,手指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指腹下传来温热的触感。是错觉,她太紧张了。
“我知道。没关系的。”彭小莲说,“我早就死了。翠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死了之后才感觉到我活着。”
彭小莲的模样发生了变化,老太婆重返年轻回到了19岁的外貌。掐腰粉色上衣,墨蓝色长裙,小脸清秀。
“跟你在一起的几十年,我很开心。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相比父母、丈夫,我更愿意跟朋友在一起。翠竹,我这辈子只有你这个朋友……”
少女的脸颊滑落泪珠,“如果没有你,我不愿意停留在这个世界,因为这里没有你,就太安静,太冷清了。”
吕翠竹花费了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散乱的视线凝聚在竹林下的少女身上。她看清眼前少女的穿着打扮后,一双昏黄的老眼不禁落下了浑浊的眼泪。
晚了,一切都晚了。彭小莲退回到了最初的样貌,她的鬼力在慢慢消散。
吕翠竹徒劳地想要抬起自己的右手,但片刻之后,只有右手的拇指稍稍动了动。
她动不了了。她要为这一生的见鬼师“天赋”进行偿还了。
彭小莲却在这时握住了吕翠竹的右手:“这个结果,我很喜欢的。虽然跟我预想中的有些出入。”
在彭小莲设想中的未来,吕翠竹该是躺在院中的摇椅上,她身旁围绕着崔柯和她。她们会各自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笑,听着她说些什么。
无论她说什么,终归是没有了遗憾。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她全身,在最后一刻,她会露出浅浅的笑意,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不再睁开。
吕翠竹离开后,她会看顾好崔柯。崔柯会成为一名合格的见鬼师。于是,她便能跟随吕翠竹的脚步,离开世界。
炽热的阳光驱散了薄雾,太阳恢复了往日的清爽,高挂半空,照耀四方。
吕翠竹察觉到自己心中的遗憾,她似乎是不得不把自己未完成的事情,丢给崔柯承担。崔柯还那么小,这世界就要只剩下她一人了么?这孩子不聪明的呀,没人陪着太危险了。
眼珠子微动,她望见了飘落的竹叶,看不大清,只是模糊的绿影子。如果崔柯不知道呢,那么是不是她就可以不承担了。
这是个十分自私地念头,但吕翠竹的脑子里却越发认定这是个好主意。她没有完成任务,是她的过失,反正这世界本来就很糟糕……世界会毁灭吗?不会的。
崔柯气喘吁吁的攀登到后山的竹林处时,怪物正在流丝法阵前暴躁地来回刨地。
她见到了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