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八月十五,是云莺与二爷一道过的。
白天二爷自然是没有空的,也就夜幕落下之后,二爷给随云四人放了假,单独带着云莺去泛舟游湖。
虽然已经八月半,但云归县的天气丝毫没有变冷的迹象。天气依然燥热难耐,那蚊虫更是到了繁衍的旺季。
云莺可怕蚊子咬了,被二爷带出去时,不免往身上挂了两个驱蚊的香囊。
二爷眼瞅着再不出门,城门就要落钥了,就催了云莺两句,结果云莺还不乐意了,直接怼了一句,“不行我不出门了,你自己出去?”
二爷罕见被噎,回过神后也是气笑了。
他摇摇头,“你这脾气……”
云莺:“我脾气怎么了?”
你脾气可越来越膨胀了。
当然,这话二爷只敢在心里说,他怕真说出来,云莺真不跟他出去了。
向来只有二爷拿捏别人的份儿,到了云莺面前,反倒是他屡次三番都要让着云莺,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云莺又磨蹭了一会儿,就拎着食盒与二爷一道出门。
二爷从她手中接过东西,察觉沉甸甸的,就问云莺,“里边都装了什么?”
“给你准备了一壶酒,另还有几道小菜,几个果盘月饼。”
“怪不得这么沉。”
走到门口,随云竟坐在车辕上等着。
二爷顿住脚,“不是给你们放了假,让你们去消遣?”
“二爷你是说,要让我们去逛楼子?”
随雨与雷霆、墨雪从另一侧跳出来,“二爷,你不是这个意思吧?”
二爷不怒自威的看一眼几个属下,又看向云莺。
云莺不说话,只眨巴着一双水润润的杏眸,直勾勾的看向二爷。
所以,你说让他们去消遣,不会真是让他们去逛楼子吧?
二爷抹一把脸,“行了,别闹腾了,都跟上吧。”
随雨响亮的应一声,“好勒,二爷您车上请。”
二爷钳住云莺的腰肢,将云莺放到车辕上,他自己也很快踏上来。
马车开始启动时,二爷面上的表情还有些郁闷。很显然,这几个不懂事的下属的出现,打扰到二爷的兴致了。
云莺忍不住抿唇轻笑,“他们应该是担心您的安全。”
二爷微挑眉看着她,“我更相信,他们是想看我的热闹。”
云莺笑了,“不至于的,二爷您别多想。”
随雨在外边吼吼,“就是,二爷我们真就是担心您的安全,不然我们留在府里吃酒耍乐不更舒服?二爷,好歹咱们也是一道长大,咱们之间基本的信任该有的,您怎么尽把我们往那不堪的方向想?二爷,咱们之间的信任呢?”
二爷直接从车厢中的矮几上,拿了一个果子丢出去,“再多话你立马给我滚回去。”
随雨将果子接到手中,“咔嚓”咬了一声,“多谢二爷的赏。”
就真的是,让人哭笑不得。
有随雨这个人来疯在,云莺这一路一点都不感觉枯燥难熬。
他们赶在城门落钥之前出了城,之后又很快到了城郊的清月湖。
因为南方多山多水,这边很多地名都依山水取名。
像是之前阖村参与了私盐走私的灵渠村,就是因为村子正中有一条灵渠穿村而过;再有如今正尝试人工养珠的弯月塘,它前后两个村子正是以弯月塘为名,取名为前塘村和后塘村;还有屋头山,甚至是眼前的清月湖——清月湖旁还有个清月村,这边的人素来信奉清月湖中有水神,逢年过节,他们都要来河边祭拜,彻夜而归。
云莺和二爷一行人到了清月湖时,果然就见湖边零零散散聚集了很多百姓。
他们身边放着火盆,火盆中正燃烧着金元宝或纸钱。在火盆前边,还放着一众供奉的瓜果菜肴。
类似这样供奉的场面,不胜枚举。整个清月湖旁,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火堆,燃烧的火焰映出百姓干枯麻木的面孔来,这画面看着多少让人心里不适。
二爷伸出手接云莺下车,他见云莺眼神闪烁,身子还抖了一下,就知道她是吓着了。
二爷就笑了,“只是点信仰而已,放心吧,他们供奉水神只供奉瓜果菜肴,没有进献过活人。”
云莺抬起手在二爷肩膀上拍了一下,“你还说。”她本来就有些怕,被二爷这么一说,更怕了。
……
清月湖有两奇:一是湖水清澈见底,白天甚至能清晰的看见湖里的水草、螃蟹和鱼虾。另一个,这边是赏月的好去处,到了中秋当晚,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看见三个月亮。
二爷与云莺说起这清月湖的奇特之处,云莺总算将那种“超度亡魂”的怪异感抛到了脑后。
等听二爷说,有三个月亮,这不是典型的“对影成三人”么?
清月湖这边,在中秋当晚会有不少小小的客船。
有的是客船,有的是竹排,也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渔船,这些船只都是供游人中秋当晚来清月湖游玩用的。
二爷早让人租用了一艘客船,他带着云莺走上去。
随雨几人倒是乖觉,这次并不紧跟着二爷了。他们也租了一艘竹筏,四个人坐在竹筏上喝着小酒,赏着湖光山色,那模样,看起来惬意自在。
云莺收回视线,将酒菜和月饼果子都摆上。
二爷是忙完公事直接去后院接的云莺,也就是说,他到现在还没用膳。
云莺将筷子递给他,让二爷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她自己之前简单用了一点,现在倒是不饿。
但就这么干看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云莺干脆给二爷倒了酒,之后自己也拿起了筷子,三不五时吃一口。
二爷喝了一口酒,眉头微挑,“这酒有些烈,是京城新送来的?”
云莺点头。
前几天荣国公府给二爷送了许多节礼来,衣裳饰品、补品、香料这些就不说了。只说酒水,这次就足足运来了一马车。
云莺还纳罕国公府这次怎么送了这么多酒,问过二爷才知道,原来是云归县治下发现金矿的事儿,经由知府大人的折子,已经到达了天听。
听说当天陛下大喜,接连道了好几声“好!”
金矿是二爷发现的,又是在云归县治下。二爷这功立的,别人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
荣国公面上有光,欣喜若狂之下给儿子来了一封信,抱怨二爷这么大的事儿应该提前通知他。同时,还从私库中选了许多好酒给儿子。
二爷这些天忙得分身无暇,不是在屋头山,就是在去屋头山的路上。
那边现在已经开始动工。
这个动工并不是说开始挖矿了,而是先头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
本来屋头山的百姓是不用搬迁的,但考虑到矿山的安全性,以及还要为之后的旷工们准备食宿的地方,那最好还是让屋头山的百姓们集体搬迁。
故土难离,且如今还在屋头山发现了“铜矿”,更加证明老祖宗留下的祖训是对的。
这屋头山就是个风水宝地!
如此,屋头山的百姓反抗声音很大,二爷不得不好生安抚,并给与一定的补偿,如此,磨了这许多天,才磨得百姓们统一搬离屋头山,在距离西王母娘娘村不远的地方落脚下来。
二爷忙得有时候连县衙都不回,更别说坐下来品茗美酒了,那都不知道是多久没有的事情了。
也是因为二爷这段时间太劳累,精神也太紧绷,他提议说要出来走一走时,云莺才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了。
既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二爷放松放松,云莺就去库房中选了好几样酒水出来。
品类多,但是每样只装了一小瓶,加起来能保证二爷微醺,但不到喝醉误事的程度。
如今听二爷说酒烈,云莺就说,“如果不喜欢,您再换别的喝,我给您选了好几样,总有一种您喜欢的。”
二爷又喝了一口,这酒该是贡酒,口感馥郁醇香,韵味绵长。但只一小口下肚,一股辛辣之气便直冲腹部而去。
二爷才消下去的热气,顿时又席卷而来。
二爷夹了一筷子凉拌的藕丁吃。
如今正是吃藕的季节,街上卖的便宜,厨娘知道云莺喜欢吃藕,也经常买来吃。
或清炒、或凉拌,亦或是山药排骨炖汤,再不济做成藕盒或桂花糯米莲藕。
云莺吃的勤了,他的桌上便也时常能看到这道菜。
二爷多吃了两口菜,那口辛辣之气才消下去。
他又端起酒要喝,云莺赶紧拦,“换别的吧。”
二爷看看她素白的手掌,她的手掌拦在他掌前,纤细柔白,细腻的宛若才葱根一样。
二爷感觉身上的火气又上来了,他看着云莺,“其实……也还好,没那么辣。”
云莺狐疑,“您刚才不还说,这酒很烈?”
“多喝几口,习惯这种口感,感觉也还行。”
“当真?”
“当真。”
但云莺还有些不信,她就跃跃欲试道:“不如……我试试?”
二爷露出个朗润的笑,“云莺,你是不记得自己酒量如何了么?”
云莺不乐意了。
她可以承认自己酒量差,但是二爷用这个嘲笑的口吻说她,她就不高兴了。
“我今天还非得要尝尝不可。”
她拿了酒壶,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馥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只是这么闻着,好似人就要醉了。
云莺似乎也闻到了辛烈的味道,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二爷似乎看出了她这想法,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想喝就别喝,陪我吃点菜说说话也好。”
“我就喝一点,不多喝。”
云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将酒杯凑近,轻轻抿了一小口。
二爷笑问,“如何?”
云莺放下杯子,捂着嘴,赶紧喝了一盏清水。这一盏下肚她还不过瘾,还满桌子找水喝,然后直接拿起右手边的杯盏,再次一饮而尽。
她的脸在此时变得火烧一样,一双杏眸水润润的漂亮,泛着妩媚潋滟的光。
云莺用手闪着风,眉头都拧起来,“好辣啊,好辣啊。”
不远处随雨似乎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指着她哈哈乐起来。
但二爷全然没有管教随雨的意思。
他看着云莺手边那只绘着湘妃竹的茶盏,手指微动,面色略紧。
那茶盏是他用的,里边的清水他也喝了半杯。
再看云莺,此时有些不雅的吐着气,粉白的面颊红的犹如山间的晚霞一般糜艳。
她抱怨的看着二爷,“这酒太烈了,不好喝。”
“其实……挺好喝的。”
“难道是我喝得少的缘故?……那我再试试。”
云莺又端起酒杯,要喝酒,这次她被二爷拦住了。
二爷道:“别喝了,这酒不适合你,你带了果子露没有?若带了,你喝那个。”
果子露云莺也带了,还是石榴味儿的,她还挺喜欢的。
既然二爷不嫌她喝果子露慢待了他,那她就喝果子露吧。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着各自杯盏中的酒,还凑近了说着小话。
云莺主要是问二爷,屋头山那边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人员确定已经安顿好了么?旷工是不是要开始招募了?届时安顿旷工的房子,是需要重新修盖,还是将就用一下之前百姓留下的房屋?
另外,知府大人那边说会派几个精通矿物的人过来,到时候要不要再县城也给他们安排个住所?
还有金矿,之前只说是挖出来的矿整个运到府城去,是担心这边的冶炼技术不到家,也是担心冶炼出黄金后,更方便歹人打劫。但二爷的意思是,云归县这边也有些好的工匠,他想为这些工匠争取去冶炼黄金的活计,就想将这差事揽下来,如今,这件事他们博弈出结果了么?
说着话,吃着菜,赏着美景,云莺不知不觉喝完了一小瓶果子露。
果子露喝完了,她又将方才剩余的那小半盏烈酒也喝到了肚里边。
她才吃过辣,这烈酒她竟也没觉得什么辣意来。也可能是果子露自带的那点度数,让她有了几分醉意,以至于分不清自己到底喝的是酒还是水了。
还是二爷察觉她话多了起来,也颠三倒四说的没有逻辑了,才仔细看向她。
这一看,二爷就发现,云莺面颊酡红,眸光涣散,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全是茫然。
二爷笑了,“你怎么又醉了?”
云莺抿唇,不依不饶,“那个醉了?我清醒得很。二爷你看这是几?我都能认清这是‘三’。”
二爷看着在眼前晃的两根白盈盈的手指,笑的浑身打颤,手中酒杯中的酒水都一荡一荡,要从酒杯中溢出来。
云莺见二爷摇晃起来,她头更晕了,不由伸出手去,两手贴上了二爷的面颊,“你不要晃,我头晕。”
二爷笑出声来,“云莺,我没晃,是你在晃。”
“胡说,我坐的端端正正。我上学时,最规矩了,连老师都夸我乖巧。”
“上学”和“规矩”这两个字,云莺说的都很含糊,但二爷耳力过人,还是把这两个词汇听清楚了。
二爷也挺疑惑,上学和老师是怎么回事儿。但想来想去,云莺也只在长安候府的庄子上时,有过类似“求学”的经历,再加上老师和师傅大体上似乎一类人,二爷就觉得,这怕不是庄子上的姑娘,对于教养嬷嬷的另类称呼。
二爷没有过多的追究这件事,因为隔壁随云又闹腾起来了。
“嘿,三个月亮,二爷你快看,有三个月亮。”
清月湖中,除了他们一行人外,还有些别的人。只是清月湖占地颇广,大家也不想被人打搅,便很有分寸的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
如今随雨这一嚷,周围人全都被惊动了。
随后,就有不少人惊呼起来,“果然,是三个月亮。”
二爷也看了过去,就见清凌凌的湖面上,一个月亮泛着白光,另一个则是微微泛黑,再看天空,明月高悬,圆如玉盘。
云莺已经醉趴下了,因为醉的厉害,她也坐不好,身子顺着桌面往下滑。
二爷及时捞了一把,就将她捞到了怀里。
云莺咕哝两声,好似说了句“好晕”“我要摔倒了”,二爷见状好气又好笑。
还知道要摔倒了,可见还有一丝理智在。
二爷拍拍云莺的脸,“快睁眼看看,这也是世间奇景,错过了下一次要见到,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什么奇景啊?”
云莺努力睁眼,努力探头,但她只看到天地间一片银辉,月光将整个天地照的皎洁无垠。
湖水哗哗的流动着,不远处传来蝉鸣虫吟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安详,让人特别想睡觉。
二爷再次重复,“天地间有三个月亮,你真的不睁眼看看么?”
“三个月亮啊,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之前见过的。我不仅见过,我还知道成因。”
“什么成因?”二爷蹙眉,微微纳罕。
“就是三个月亮的成因啊。”云莺凑近了二爷的耳朵,吐出带着馨香与酒气的热气来,“这是个秘密,我只和你说哦。这其中一个月亮……是月亮的本体,另一个,是光线直射形成的月亮,还有一个,是光线反射形成的月亮……所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说的和眼前的场景,一样一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