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天色尚早，但远山早已隐没在白蒙蒙的水汽冰晶之后，暮霭沉沉的天空无比灰暗，风雪将至。
“方槐，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那边小住几天吧。”时稔歪着头看向已经下车的方槐，“等不了多久就快开春了，我那边正好赏春。”
“嗯。”方槐淡淡点头，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冰冷。
他独自走向山中小院，被新雪覆盖的山林白茫茫一片。
已然没了绿色的枝桠死气沉沉，被大雪压折了的枯草淹没在白雪中。
方槐走在林间，抬头看向远处的山，那山上的道观依旧人来人往，不知道有多少香客又许下了多少愿望。
也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心愿。
方槐从来不去道观，神的愿望太过于宏大，道观承载不了，也实现不了。
更何况方槐好像……
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期待些什么了。
他有什么愿望。
他好像没什么愿望。
方槐沿着那被白雪覆盖的山路往小院走，步伐有些沉重。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年，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在逃避，不想再入世，又或许是在等待，冥冥之中应当自有安排。
脚下的雪沙沙作响，树上的鸟雀抖落枝桠上的一抹洁白。
方槐抬起头，那簌簌落下的白雪正好拂过他的脸颊，很快被温度融化，在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晶莹。
方槐的眼神难得的带上了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望向那枝头的鸟雀，望向白茫茫冬季里那难得的生机。
“二十年了，这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方槐自言自语的摇着头，浅笑融化在悲哀里。
二十年太短了，弹指一瞬。
对于仙神漫长的一生来说不过瞬息。
但二十年好似也足够长，远比他们相识的那一年长。
可回忆不会因为相逢的短暂显得浅薄，反而会在这二十年日复一日的重复里发酵得愈来愈纯粹，难以忘怀。
方槐一步一步缓缓往回走，不疾不徐，屡屡回头。
冬天太冷，走得慢了，就感觉浑身都血液似乎都要被寒风冻住，若是不用念力驱散些许，都快要冻僵在这雪地里。
方槐正打算加快脚步，却突然感觉到不远处的山头传来一阵动荡的气息！
他猛然回头，看到的是久违却熟悉的鬼气！
自从那一战鬼气耗尽登临神境，方槐已经好久都没有看见过这样浓郁的鬼气了。
他抬头望去，鬼气的来源竟是不远处就快要埋没在雾气之中的道观。
道观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鬼气呢……
方槐叹了口气，身形微闪，第一次踏足那座虽然近在咫尺，但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的道观。
他这么多年来到底是没有变过，做不到坐视不理，没办法熟视无睹。
道观之中的香客惊慌逃离，不知所措的小道士被吓得瘫坐在地。
“符哥，师父也不在啊，我们是跑还是怎么办啊？”小道士一脸慌乱，手里是刚画好的符。
这次的符没画错，看来他有个好师父。
他身边年纪大些的青年神色严峻，顺手就抄起了桌上小师弟之前画的符。
毕竟他不善画符，只会用现成的。
“行风，你先疏散其他人走，然后去找师父，我留在这里。”那个年纪大些的青年佯装镇定，但他的眼神中分明也有藏不住的慌乱。
这样的场面，他又怎么见过。
道观之中的香客已经疏散得七七八八，但在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他看着眼前的一片慌乱，竟是犹豫着要不要举起手中的相机。
虽然走了好像更安全，但现在这场面可不多见，这么珍贵的画面若是不拍下来，他是会后悔一辈子的！
“符哥，游客倒是都走了，但你留下来恐怕也会有危险……”那青年有些犹豫，“要不我们先一起撤下山等师父，这情况有些不太对啊。”
青年的重瞳能见鬼神，他清楚的看到鬼气从道观之下迸发而出，正在变得越来越浓。
不知道道观下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但若是真的出来了，他们两个定然不是对手。
沈符显然在犹豫，这道观若是没了，他回头不得被师父打死！
鬼很可怕吗？
有死可怕吗？
初生牛犊不怕虎，反正他没见过真的鬼。
既然不怕，那他不如还是拼一拼，万一能镇压住这鬼气呢。
沈符犹豫中抬头看向道观，他虽然看不到鬼气，但也能感觉得到那强大的压迫感。
然而他一抬起头，就看到了缩在一旁角落里端着相机的李逸闻。
“你怎么还不逃？”周行风也注意到了他。
李逸闻怯生生收起相机：“啊？道馆不能拍照吗，我没拍神像大殿，我就想拍拍……你们。”
李逸闻越说越心虚，他本来就怂不敢怼人脸拍，这下被周行风一吼，更胆小了。
沈符深吸一口气。
这是能不能拍的问题吗，这是现在很危险再不走可能会没命的问题！
可沈符还没有来得及赶人，他们前面的空地突然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轰隆隆的声音从地底传来，阵阵震颤让人都快要站不稳，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就快要冲出来。
沈符想要带着两人逃跑，然而他们一转头，便看见已然凝结做实体的鬼气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将不远处的山门彻底封锁。
来不及跑了。
“我们该不会被这东西盯上，要沦为口粮了吧……”李逸闻瑟瑟发抖。
他只是个来拍照的，不关他的事啊！
周行风哆哆嗦嗦点头：“恭喜你，好像要猜对了。”
他们可没有什么实战经验，遇上这个级别的厉鬼，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啊。
“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出来采风了，我前段时间投的摄影大赛明天就要出结果了，要是能得奖我就要出人头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我竟然要死了——”李逸闻一边哭嚎一边抱着柱子不撒手。
他只不过是想来照点儿好看的照片，但也没有敬业到想把命搭进去啊。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只能等死呗。
地面爆裂开来，砂石横飞的一瞬，三人看到一个浑身缭绕着黑色雾气的恐怖身影出现在那烟尘之中。
“鬼……”周行风有些瑟瑟发抖。
他不但能看到那满身血痕的可怕厉鬼，还能看到厉鬼周身那仿佛要把人杀死的鬼气四处升腾。
“你们先想办法躲开那些鬼气走，我拖住他！”沈符对周行风喊道，“带那个拿着相机的走啊！”
周行风如梦初醒的连连点头，用他的重瞳辨别着鬼气所在。
他先下山找师父，沈符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不然谁都走不掉。
然而李逸闻和周行风还没有走出多远，那厉鬼竟是用鬼气将沈符困住，随后便掉头将目标对准了李逸闻！
李逸闻身上有什么东西，仿佛对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是念力，未曾显露的强大念力。
念力对厉鬼来说虽然危险，但李逸闻显然还不会用，这样的强大神魂对厉鬼有着致命的诱惑。
李逸闻和周行风立马分开跑，周行风都在掌心画好了一个符，转头却发现那厉鬼根本没跟着自己来！
“不是，你别挑软柿子捏啊，专找不会的！”周行风急了。
那厉鬼嗷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一群软柿子。
而李逸闻左跑右跑怎么都跑不掉，气喘吁吁显然是已经精疲力尽了。
李逸闻最后往那儿一站，把眼睛一闭，就开始嘀咕：“下辈子再喜欢摄影我就是狗！”
都是摄影惹的祸，他要是不出来采风，肯定就不会这么惨了。
都说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现在好啦，命都玩儿没啦！
李逸闻已经闭上了眼睛准备受死。
然而，就在那厉鬼快要一口啃他脸上的时候，李逸闻下意识的抬手一挡。
也就是这一挡，有金色的念力从他掌心迸发而出，厉鬼的力量瞬间被削弱了好些。
周行风和沈符面面相觑，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不是，说好的软柿子呢。
厉鬼也懵了，没想到李逸闻误打误撞竟然会使用念力。
就在厉鬼犹豫的时候，李逸闻再次抬起手，然而厉鬼躲闪开却发现李逸闻再无法凝聚念力!
他根本不会用啊，刚才纯属误打误撞。
厉鬼愤怒的咆哮一声，再次冲着李逸闻扑了过来。
它显然已经被激怒了，面容无比狰狞，血盆大口直冲李逸闻颈脖。
李逸闻闭上了眼。
算了认命吧。
厉鬼带着腥风扑面而来，李逸闻好像都已经感觉到了阵阵寒气。
啊，他就要死了。
这短暂的一辈子。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成为一个闻名遐迩的摄影师。
以后不喜欢了，下辈子再喜欢摄影就当狗。
可那厉鬼的攻击，竟然没有落到安安静静等死的李逸闻身上。
李逸闻闭眼瑟瑟发抖的时候，却仿佛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叹息声，很温柔，很熟悉。
“唉……”
“小闻啊，别说了，下辈子你也还喜欢摄影。”
“说不定当狗都喜欢。”
李逸闻怒了。
不是这谁啊，见面就损他，跟他下辈子很熟吗，凭什么说他不行！
李逸闻睁开眼，然而侧着身的他一睁眼就看到了那厉鬼黑眼长舌的脸。
“啊啊啊啊——！”李逸闻飞快地往旁边躲，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他慌忙躲到那人身后，才看清这人长得惊为天人，仿若下凡的神。
可那人的表情如此哀伤。
方槐有一瞬间的恍惚，如同昨晚的梦境之中一般恍惚。
会是梦吗。
或许不是吧。
旁边的周行风已经看呆了，因为他的重瞳看见了这人身上的满身念力。
跟李逸闻刚才慌乱中歪打误撞迸发的些许念力不同，这人身上的念力如碧空汪洋般浩瀚无垠，杀死那厉鬼只在瞬息之间！
方槐解决了那厉鬼，缓缓转身向几人走来。
他神色中带着一贯的温和，只是那原本经年不化的寒意此刻却仿佛在缓缓消融。
等他走到三人面前，那笑便已然如沐春风。
“你……”沈符有些失神。
纵使他从小听说过关于很多成仙成神的传闻，但却从未这样出尘的人。
而周行风已经兴奋起来：“神仙显灵啦，祖师爷显灵啦！您的神像是哪座啊，我以后给您镀金！”
方槐垂眸笑了笑：“我没有神像。”
他笑得那样温和，让人感觉异常熟悉。
周行风呆呆看着他：“这位，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沈符从后面一敲他后脑勺儿：“你当你林妹妹。”
周行风捂着脑袋低下头。
方槐忍不住笑得更加温和，他看着眼前几人：“我们，或许是，在哪儿见过吧。”
他说得一字一顿，极为认真。
李逸闻看着那双含笑的眼，那双眼明明笑得这样温柔，但为什么看起来却如此哀伤呢。
李逸闻的心头都不受控制的涌动起阵阵凉意，仿佛有化不开的惆怅。
方槐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们，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但他偏偏只是静静的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那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声释然的轻笑。
“我叫方槐，就住旁边林中小院，你们若是没事儿可以来找我。”方槐轻声道，“今天这事儿吓到你们了吧，若是不放心的话，可以来我那儿拿一个护身符。”
“真的吗方哥，我们以后可以来找你吗？”周行风满眼都是崇拜。
这人的念力多强啊，他画的护身符，不知道比自己画的厉害多少倍！
这么厉害的人就住在道观旁边的山下，他竟然现在才知道，真是亏大发了啊。
方槐浅笑着点头。
而李逸闻这会儿回过神来，转头盯着自己的掌心开始发呆。
他下意识的想要再尝试凝聚念力。
然而就在他将要动用念力的一瞬，方槐脸上的淡定从容却瞬间分崩离析。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李逸闻的念力打断，捉住了他的手腕。
方槐无心去分辨梦境现实，但却仍旧会下意识一遍遍阻止他们重蹈覆辙。
等方槐的一缕念力探入李逸闻体内，察觉他身上再无阴阳道的咒印，方槐才终于回过神来。
对啊，阴阳道的咒印已经都解了，现在的李逸闻不会再受制于它了。
方槐放下手，眼中的惊悸尚未完全褪去。
李逸闻有些懵，他能感觉到刚才那一瞬眼前人的惊慌，连抓住他腕子的手都在发抖。
“方，方哥，我……”李逸闻双手环抱住自己的相机，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刚才那有什么问题吗？”
方槐摇摇头，终于是恢复了那浅浅的笑意。
“没什么，是我想错了。”方槐轻声道，“你后面若是想学运用念力，就来找我吧。”
他们的确很快就约好一同去了。
方槐的院子离道观不远，他们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座被白雪覆盖的清冷小院。
这院子很是清雅，但却有些过于冷清了。
方槐带着他们走进去，三人看到的是一片荒芜颓败的院落。
不是因为冬雪颓败，而是因为院中人无心打理，而凋零不堪。
三人的心在这一瞬仿佛都被什么揪紧了。
就好像他们见方槐的第一面，方槐那苍凉悲怆的第一眼。
然而此刻的方槐却笑得那般温和，与这颓然之感格格不入。
从那之后，他们便经常来，他们来了，这院子里的死气沉沉也就被驱散了。
沈符和周行风最爱来找方槐请教符咒阵法的问题，而李逸闻则带着他的相机来学习控制念力。
李逸闻没事儿还喜欢缠着方槐拍几张照，方槐那本就精致得有些过分的面容在他的镜头下更是惊为天人。
今日天气大好，已经是乍暖还寒的季节。
方槐在院子里教沈符布阵，李逸闻坐在窗前望着那逐渐开始染上新绿的山景发呆。
是梦也好。
也很好。
让人不愿意醒来。
“你们这师父画符不错，但阵法不行啊，以后就按我今天讲的布，定然事半功倍。”方槐拍了拍手，把最后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一个逆转阴阳的阵法赫然成型。
沈符看着那出神入化的阵法沉迷其中，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先看着，我进屋了。”方槐拍了拍沈符的肩头，往屋子里走去。
他路过院子里的红梅，前些时日还被削压弯的枝头此刻已经开满了梅花，暗香浮动的微风里回荡着阵阵清脆的铜铃声。
方槐进屋，便看到李逸闻站在窗前。
“小闻啊，你的天赋很好，或许要不了多长时日便有步入神境的一天。”方槐柔声道，“但你要想好，你喜不喜欢那样的漫长岁月。”
李逸闻面朝窗外背对着方槐，方槐看不见他的神色。
“如果你不喜欢，就……”方槐倒了一杯茶，端到窗前，却望见了李逸闻眼中的泪光，他没有说完的话也就戛然而止。
他手中的茶盏脱离指尖儿落了地，温热的茶水飞溅开，杯盏瞬间四分五裂。
李逸闻望着那窗外摇晃的铜铃，泪水止不住的落。
它就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在方槐这屋子里，只要一推开窗户就能看见。
就好像把最珍贵的回忆藏在了最醒目的地方，丝毫不顾那回忆所带来的凌迟般的痛。
“方哥……”
李逸闻说到一半的话淹没在哽咽之中。
泪水无声砸落，在窗棂上凝结成冰。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那铜铃一声一声轻轻的摇啊摇，似春风携语，道尽万语千言……
随之梦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