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黑色越野车的后排车门,胡英子看到被洪德全称为“十四号”的白衣女仆,她并未像昔日那样,听闻汽车的引擎轰鸣,静立于别墅门前,双手交叉于小腹,微微欠身,面带一丝恬静的微笑,恭候胡英子踏上碎石小径。眼前的女仆朝着胡英子小步碎地跑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口中发出焦急的“啊啊”声,拉着她匆匆朝屋子里走去,仿佛是某种完全不能控制的变故正在发生。
胡英子判断,在洪德全与她交谈之时,或者之前,他已经命人把那个小鬼头送进十四号别墅里。她对洪德全安排的即将与她朝夕相处的“天才儿童”充满了厌恶,情不自禁地在心底称他为“小鬼头”。胡英子轻拍白衣女仆的手背,示意她少安毋躁。孩子是无辜的,胡英子很清楚厌恶孩子毫无理由,但她就是心烦意乱,仿佛漫漫长旅中强行塞给她一个绝不允许抛弃的沉重包袱, 在抵达终点之前,她必须背着,尽管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终点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抵达彼岸。
胡英子可以猜出洪德全派人把万奇麟送进十四号别墅,但她绝对猜不到他们居然把万奇麟塞进她的卧室里。
胡英子蹬掉高跟鞋,白衣女仆径直将光脚的胡英子拉扯上楼,直奔卧室。
卧室的房门虚掩着,室内传来一声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胡英子一把推开房门,那个曾经远远一瞥的男孩儿跪在地上,左手拎住狸花猫的后颈,让猫如同被绞索套住脖子般悬挂在空中,而右手不停地抽打猫脸。狸花猫奋力挣扎,四只猫爪绝望地在空中舞动,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万奇麟!”胡英子一声断喝。
男孩儿吃了一惊,手松,狸花猫趁机落荒而逃。
胡英子知道男孩儿的名字,是因为她离开洪德全的办公室后,一个身穿白衬衣、戴黑框眼镜的青年男子将她领入位于“醒狮集团”总部大楼另一楼层的一间办公室内。青年男子打开笔记本电脑,向她展示万奇麟的基本资料。在礼貌地送胡英子出门之前,青年男子微鞠一躬,轻声说:“洪总吩咐,工作中有什么问题,您可以去找杜老师,通过杜老师向洪总汇报。”
胡英子也微微鞠躬:“谢谢您。”
所以,她不仅知道万奇麟的名字,还知道男孩儿的那些“辉煌战绩”。
而且,她还知道了,并不像杜老师自己声称的那样,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任何人可供使唤,杜老师应该有特定的渠道直通洪德全。
那么,杜老师为什么把她叫去他的书房,跟她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为什么打猫?”胡英子疾步冲到万奇麟跟前,挥起右手,像是要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孩子的脸上。
“它咬我!”万奇麟毫无畏惧地喊道。
胡英子的右手在空中悬停,她想,孩子虐猫固然不对,但不能因为孩子虐猫,自己就虐待孩子。
“猫为什么咬你?”胡英子终于还是没忍住, 一指头戳到男孩儿的脑门上。
万奇麟的脑袋被胡英子戳得往后一仰,他梗着脖子,大声回答:“因为我想抱它。”
胡英子一时语塞,她可以想象,万奇麟住进她的卧室,理花猫好奇地潜人窥探。这是一个耐心十足的男孩儿,他一直等到狸花猫接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才突然出手。受惊的猫毫不迟疑地亮出爪子,抓伤了孩子的胳膊。孩子并未因此松手,而是死死抓住猫,继而狂扇狸花猫的耳光。
见胡英子不说话,万奇麟立即大声质问:“你是谁?”
胡英子再次语塞,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男孩儿的问题。告诉他,我是胡英子,这毫无意义;告诉他,他们让我来管教你,让我做你的姐姐,这样的话,胡英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告诉他,我是你的保镖,二十四小时确保你的安全,简直就是扯淡………
“我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尖锐,就像那些她最讨厌的泼妇。
“你胡说八道!”万奇麟像一个被猛击一巴掌的皮球,蹦起来冲着胡英子大喊,“他们说,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胡英子禁不住后退一步,荒诞、滑稽、凄凉、无助…种种情绪刹那间蜂拥而至,让她哭笑不得。我,一个囚徒竟然与另一个囚徒争执, 究竟谁才是这牢狱的主人?胡英子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缓缓摇头。她发现有人将她的大床挪到更靠窗的位置,在大床与衣帽间之间,塞进一张单人床,令人莫名地联想到杜老师书房里的那张床。环顾四周,地面上散落着乱扔的被拆散的魔方部件,花花绿绿;几本皱巴巴脏兮兮的读物被随意地扔在她原本整洁的大床上。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万奇麟手臂上的几道血痕,显然是猫在奋力抵抗时留下的爪印。
胡英子不再开口,万奇麟认定自己在刚才的争执中占到上风。很快,男孩儿警觉地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胡英子不知道的是,自从万奇麟一觉醒来, 爸爸妈妈不知去向,他被陌生人塞进一辆巨大的越野车里,送到“醒狮庄园”十三号别墅--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胡英子没给他一点儿好声气。
“我妈妈在哪里?还有我爸爸。”在万奇麟看来,这个姐姐既然知道他的名字,就一定知道他父母的下落。
“我不知道。”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哭腔。
她当然知道他们在哪里。不久前,洪德全亲口告诉她:男孩儿的父母都在给他“打工”, 这意味着,他们就在山脚下冻库般的某个“车间”里,每天敲打十二个小时的键盘--当然, 万奇麟的父母必须分处不同的“车间”,彼此不知对方的下落。虽然那些“车间”与这幢别墅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米,但是就算孩子长出翅膀,他也无法飞向父母的怀抱,更可怕的是,今生今世,他或将永久地失去与父母相见的可能。就如自己,或许也将终其一生,无法再与父母重聚。
胡英子悲从中来,她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 一伸手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胳膊。万奇麟大声叫骂,又踢又打,试图挣脱胡英子的掌控。然而,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抓住他的,不是一个纤弱的小姐姐,而是一名接受过严格训练的运动员。
刹那间,胡英子觉得这个男孩儿像极了几分钟前被他抓在手里的狸花猫,唯一的区别是,没有人对准男孩儿的脸狂扇耳光。
胡英子拖着万奇麟走到卧室门前,将他一把扔给垂手立于门外的白衣女仆
“酒精!酒精,有吗?给他的胳膊仔细消毒, 避免感染发炎,明白我的意思吗?”胡英子朝白衣女仆大声呵斥。
女仆将万奇麟搂人怀中,冲她连连点头。
蓦地,胡英子后悔了,她不该对“十四号姐姐”这么凶。然而,她并未道歉,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胡英子试图反锁房门,却突然想起人住这幢别墅的第一个夜晚,她已经仔细检查过所有的门锁,包括大门,反锁装置都已被拆除。也就是说,门在这里形同虚设,任何人在这幢别墅里都可以畅行无阻。
还好,那个小鬼头并没有转身一头撞进来。 听动静,他像是顺从地跟随“十四号姐姐”下楼去了。
胡英子一仰身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一本书硌痛她的后背,她伸手把那本书扯出来,发现是一本“数独”习题集,扬手扔到男孩儿的小床上。
先是杜老师,再是与董季平的不期而遇,然后是洪德全,接着是这个名叫万奇麟的小鬼头……如此漫长的上午,她总算能够安静地憩息片刻,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
胡英子很想洗个澡,泡在温水里,仔细梳理这天上午发生的诸多事情。但是,一想到所有的房门都没有反锁装置,包括浴室和卫生间; 一想到自己闭眼泡在浴缸里,一睁眼,那个小鬼头扑闪着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无知而惊奇地凝视自己的裸体,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令她感到难以名状的焦虑。她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心底涌起,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块被硬生生塞进了胸膛,那股凉意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这冷冽中颤抖,然而那块冰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晚餐后,胡英子竟然放弃每天坚持的夜跑, 她静坐在阳台上,面对星空,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临睡前,胡英子让“十四号姐姐”把万奇麟带到楼下的浴室给他洗澡,自己瞅空匆忙沐浴换上睡衣。男孩儿回到卧室,躺到小床上。这稍许缓解了胡英子的焦虑,她原本担心万奇麟会不管不顾地跳上大床,结果男孩儿斜靠在床头,拿一支铅笔做“数独”习题,不一会儿就困了, 脑袋滑到枕头上,捏着铅笔沉沉睡去。胡英子叹了口气,小心地拿走孩子手中的铅笔和习题集, 为他盖上毛巾被。
胡英子睡不着。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她总觉得相邻的小床上蜷缩着一条不知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咬她一口的小狗。有一会儿,她想到董教官那种神奇的饮料,如果现在能来上一口,一头沉人无梦的酣眠那该多好。好在她拥有多次参加重大比赛的经验,起初,比赛前夜她总是睡不好, 队医教给她一套“冥想睡眠法”,能够有效缓解因焦虑带来的睡眠问题。
她仰躺在床上,四肢尽可能地放松,想象自己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宛如一片羽毛,微风吹拂,羽毛无规则地飞翔,飞过绿草、红花、 山峦、河流…当她感到自己的后背约略有些酸痛时,她换成侧卧之姿,蜷起双腿,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想象自己浸泡在一腔暖流之中,来历不明的力量推拥着她,将她推向更为幽昧、更为柔软、更为繁复的迷宫之中,无数没有五官的面孔、没有形状的花草、没有意义的呢喃缓缓将她包围,随后,她在现实世界的知觉被阻断,逐渐沉人梦乡。
胡英子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中醒来,她发现自已在睡眠中侧脸对着男孩儿的方向。男孩儿跪在床上,冲她举着一张A4纸, 大声将印在纸上的内容念出来:\"8时4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体能及格斗训练。你打架--打拳很厉害吗?”
胡英子探身,出其不意地一把抢过那张
44纸。
如同往常那样,在胡英子和孩子陷人酣眠的时分,有人进人卧室,在床头柜上悄无声息地搁下这张“通告单”后,蹑足悄然离去。
胡英子下床,朝洗漱间走去,她冲着男孩儿竖起右手食指:“万奇麟,我警告你,不许偷看。”
男孩儿嘴角下撇,露出全然不屑的表情。
胡英子警省,孩子也许是把“不许偷看” 理解为“不许作弊”的意思--在万奇麟参加过的那么多“秀场”节目中,孩子最痛恨的, 应该是别人对他“作弊”的指责。
这天清晨,男孩儿显得特别温顺,也许是因为胡英子能够叫出他的名字,也许是头天夜里胡英子没有强行将他扔出卧室,让他去睡客房,也许是A4纸上的“体能及格斗”字样对他产生了某种震慑。男孩儿自行穿上衣裤和鞋,随后在“十四号姐姐”的引领下,到楼下的卫生间里洗漱。他安静地与胡英子共进早餐, 他吃着和胡英子同样的东西,显然没有人命令“十四号姐姐”给孩子准备特别的早餐。他吃得不多也不少,直到大排量越野车的引擎声在门外响起,男孩儿怯生生地问:“姐姐,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胡英子的鼻头没来由地一酸,“姐姐”两个字,就这样自然地从孩子的口中叫出,应该没有任何人命令或暗示他。
“不行!”胡英子断然回答,继而微微感到一丝踌躇,她记得,洪德全说过,她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保护这个孩子的安全。她试图说服自己,也许洪德全的意思是指别墅之外, 或者……“醒狮庄园”之外?
胡英子原以为男孩儿会失望,甚至会恼怒, 没有想到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看来, 这样的请求被拒绝,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九个魔方都拆开吗?”
胡英子出门前,坐在沙发上,面对一堆乱七八糟的魔方部件,万奇麟扭过头来问她。
“我不知道,等我训练回来,告诉我好吗?”
上午9时,被黑色越野车送至训练场的胡英子注意到董季平一脸委顿,仔细观察,他似乎忘了刮胡子,两腮和下颌冒出黑色的胡茬;董季平同样注意到胡英子略显浮肿的眼睑。两人禁不住相视莞尔,貌似心有灵犀。
董季平相信洪德全已经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只是猜测而非确认。短暂的恐惧之后,董季平并未惊慌失措,被识破后的应变措施早在预案之中,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任务继续执行下去,而当务之急,就是把自己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的消息报告上级。
更重要的是,洪德全企图利用四国联合行动打击千塔国北部犯罪的机会,给他的老对手金世珑背后捅刀子,从而一举剿灭及收服大木田地区其他三大家族。这个计划被洪德全命名为“黄雀”--毫无创意,来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的典故。
“黄雀计划”的“指导性意见”,被董季平安插到醒狮集团核心技术部门的情报员刚刚弄到手。这份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送到上级手中。
问题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洪德全一定会安排“雄狮小队”对自己进行密不透风的监控;在这个以“高科技”为名的电诈园区内, 最不可靠的传输方式就是“高科技”。董季平可以想象,从自己的手机乃至任何一个网络终端上发出的信息,会被立即拦截。洪德全手下的“专家”完全能够阻断董季平发送的信息,如果他们更聪明一些,在他发送的信息中插人语焉不详的混乱代码,或在破译他的密码之后,发送假情报。如此一来,接收到这些情报的上级很可能会-头雾水,甚至被严重误导,作出错误的决策, 这样后果将不堪设想。董季平深深怀疑,上次他向上级提供的“醒狮庄园”部分员工名单被替换成“大龙总汇.”的部分员工名单,很可能就是洪德全手下的“专家”通过他的密码系统动了手脚。
于是,董季平决定启用第二套密码系统。这种最古老也是最安全的密码系统被称为“私钥密码”。其中一种方法是:密码情报编写者和破译者拥有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比如2004年由群众出版社出版,一部名不见经传的长篇小说《乘夜色飞翔》。编写者只要写下“
0”这3串字符,情报送达后,解密者查找《乘夜色飞翔》这本书的271页第6行第12 个字,得到“我”字,查找149页第8行第3个字,得到“有”字,查找77页第17行第16个字,得到“钱”字,这三串字符就转换为“我有钱”这条明确的信息。
更大的问题是,董季平需要有人把这封由数字串构而成的报告送达上级手中--他不能依托网络发送这些字符串,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 由真人传送。上级安排了多个联络点和多名联络员供董季平使用。打字复印店紧急撤离后,大木田地区至少还有三个秘密联络点。既然洪德全很可能已经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那么他试图接触的任何一个联络点都会立即落人“雄狮小队” 的罗网,后果是--不仅情报无法顺利送出,联络点还将遭到摧毁,等待联络员的,是“土洞”,是人体器官贩子,是无需认领骨灰的焚尸炉。
一夜无眠,董季平在编写密码报告的同时, 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虽然略显模糊,却看起来颇具可行性的方案。
董季平示意胡英子与他并肩沿暗红色的塑胶跑道慢跑。他想,即便是洪德全引以为傲的“高科技”,恐怕也难以精妙到监听两个移动中的人的对话内容吧。
胡英子似乎完全理解董季平的意图。
“孩子让你心烦意乱……”
胡英子不明白董季平是发问还是作出结论, 她木然地点头。她不会问董季平如何知道那个名叫万奇麟的孩子被带到十四号别墅,并且直接送进她的卧室,她也不想问董季平是否知道洪德全安排她二十四小时保护孩子的安全。
“我长话短说。”董季平在慢跑中向胡英子略微倾身,“那个孩子记忆力惊人,你测试过吗?”
胡英子摇头。
“我相信那不是传说,否则罗洁不会亲自出马,把他弄到这里来。”
“董教官,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胡英子伴着均匀的呼吸声,从容地说道。在远方的观察者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依照慢跑的节奏翕动嘴唇和鼻翼。
“听我说..”董季平加快脚步,胡英子跟上。
“你不用问我是谁,我也不会问你是谁。这不是语言游戏,现在我们需要合作,我可以救你,能够把你和那个孩子送回中国,让你们获得自由。但是,必须带上那个孩子,我需要他帮我记住一些数字….”董季平说得很慢,像是教给胡英子跑步的要领。
“你不是要救我,而是需要一个信使。”胡英子一反往常木讷的表象,迅捷地回应。
哈,胡英子在心底一声轻笑,她对自己说: “昨天是洪德全,今天是董教官,他们都需要给孩子找个保镖。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董季平对胡英子瞬间说出的“信使”两个字并不惊奇,他愈发相信,这个女孩儿并不像她的外表,或者她的履历显示的那样简单。
“不错…·…你需要把孩子带到训练场,我会安排自己与孩子交谈的机会……剩下的事情, 你只需要通过服务员或者杜老师,向那个人提出进城的请求,比如孩子需要某些特定的玩具或书籍……进城之后,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当你再次睁开眼时, 就会发现自己已在中国境内,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当然,你可以带上你的七万美元现钞……”
这些话,是董季平引领胡英子,以忽快忽慢的步伐,绕着训练场跑上整整五圈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向她说出的。
胡英子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像是什么话都没有听见。
董季平示意胡英子停止慢跑。一名身着迷彩军装的保安快步跑来,两只手分别递给旅季平和胡英子每人一瓶矿泉水。
待保安离去后,董季平拧开自己的水瓶、猛饮-口,再将刚刚喝过的矿泉永瓶朝面前的女孩儿递去。
胡英子明白董季平此举的含义:那瓶水不是催眠剂,更不是毒品。
胡英子嫣然一笑,她没有接过董季平递来的水瓶,而是拧开自己的水瓶,在喝水之前,她说:“对不起,董教官,我从来不喝别人喝过的水,我有洁癖。”
胡英子小口地饮水,同时环顾训练场四周的青山。
“董教官,要不我们试试越野跑?”
胡英子的提议显然在董季平的计划之外,他略加思索后才开口:“我以为,那场比赛会给你留下永久的记忆恐惧,恐怕你再也不愿在山峦和丛林间疲于奔命。”
胡英子傲然仰头,凝视着他。
“董教官,我父亲,对,也就是我的第一个教练告诉我,抓住一切机会熟悉赛场。我是打飞碟的,每一场比赛的赛场都可能不一样。我父亲告诉我,所有的山都是同样的山,所有的树都是同样的树--我想,洪总不会只让我打一场比赛的。”
董季平的胸口刹时仿佛被一记出乎意料的重拳击中,他忍不住后退半步。
他望着胡英子美丽的眼睛,看到女孩儿眼中泪光闪动。
“所有的山都是同样的山,所有的树都是同样的树。”
这是那位在赌命中死去的中国特种兵要求熟悉地形时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同样的话,一字不差地从胡英子的口中说出。
罗洁将与一位国有银行的高管共进晚餐。
说不好谁请谁。
晚餐安排在“纳百川”酒店顶层旋转餐厅最豪华的包间,罗洁自然会签单。
地打电话通知高管赴宴,高售立即连称荣幸--这顿饭,原本是银行高售主动约的,但她借口出国处理业务,推辞了两次。
如今经济形势不同以往,银行高管需要主动出击,不是寻找有闲钱的大储户,而是寻找愿意大额贷款的客户。银行最大的产品就是放贷,无人贷款,银行就没有业绩。汇富四海集团名下拥有“纳百川”大酒店,妥妥的不动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罗洁对银行来说绝对是优质客户。更何况,她是那种所谓中年男人一见倾心的“尤物”。
银行高管盼望放贷给罗洁,罗洁的心思却是搞定银行高管,让他为汇富四海集团违规开设能够直接向境外转款的国际账户,最好不止一个。 最近,中国方面打击电诈的动作紧锣密鼓,如果不能迅速把“醒狮庄园”以及洪德全手下其他电诈园区员工每天十二个小时敲打键盘骗到手的、囤积在中国境内的巨额资金转移到境外,一旦中国政府确认这些资金属于非法所得,便会立即冻结。
成功实施电信诈骗,有两个至关重要的渠道必须打通。
首先是移动、电信、联通,所谓三大运营商。简单地说,就是搞到客户的手机号码及机主信息。这一渠道相对简单,不用涉及高管层面, 甚至连中层都无需买通,只需花很少的钱,收买三大运营商的“码农”即可。“码农”们会以数据包的形式,向罗洁,当然也包括大木田其他三大家族,与大木田毗邻的千塔国北部诺瓦底邦, 以及其他与中国接壤的东南亚地区的电诈机构, 出卖数以千万计的手机号码和机主个人信息-这只是小小的一单“生意”,而这样的生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交易,一个人的手机号码及个人信息被重复买给不计其数的电诈团伙。尽管中国通讯监管机构不遗余力地推行手机号码实名制,三大运营商为了抢“业绩”,纷纷推出“主卡绑副卡”、“一人多卡”等营销手段,但电诈集团依然拥有足够的操作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讲,越是“实名”,电诈集团越能针对不同的对象选择精准的剧本。更不用说,以洪德全网罗的“专家”为例,各大电诈集团纷纷开发“虚拟号码”、“虚拟基站”、“虚拟网站”等一系列高科技电诈手段,令受骗者防不胜防。
其次,需要打通的渠道就是银行。中国的银行监管远比通讯严格,特别是对跨境资金流动的监管。为了把国内资金转移到国外,电诈集团费尽移山之力--不止是电诈集团,某些声名显赫的民营企业家,为了把钱“搬”到境外,采用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包括境外投资、高薪聘请所谓的外国专家、天价购买三流足球运动员·…… 不一而足。相对来说,虚拟拍摄影视作品,简直就是小儿科。
酒是银行高管带来的,十五年前出厂的飞天茅台,整整一箱,六瓶。
银行高管挺个小油肚,哼哧哼哧把一箱茅台扛进包房,大大咧咧地说:“老妹,就这些了, 喝不完,存下。”
罗洁的脸上浮现出被洪德全称为“总这么笑,你不累啊”的标志性微笑。
“刘副总是东北人吧?”
高管假意挥袖擦拭额头上的汗:“小时候在东北待过,其实是地道的此地人。”
罗洁掩口而笑:“那就是山西人了。我去过呼和浩特,那里的山西人,总是自称‘此地人'。”
高管大笑:“罗总见多识广,在下佩服、佩服。”说罢连连拱手。
“刘总这是说电视剧的台词喽。”
此前,在电话里,银行高管说:“我这边呢, 就我一个。我打车来,哈,打车。”
罗洁在电话里说:“太好了,喝尽兴。我安排司机送您。”
罗洁这边两个人,其一是“四海一心”影视公司的光头老总。而另一位,罗洁向银行高管介绍:“闺蜜,做行政工作。”
这位女性三十来岁,黑框眼镜,白衬衣,胸前的扣子松松地解开两粒,握住银行高管的手糯软无力:“刘总好。”
罗洁恭请银行高管上座,自己与眼镜闺蜜陪待两厢。
\"四海一心”的光头老总与银行高管对坐, 很低调,摆出一副被迫买单的谦卑与委屈。
酒过三巡,罗洁伸手扶了银行高管的肩,款款道来:“我们这位拍电影的老总呢,有部名为《孤心南洋》的电影……”
罗洁的手宛如抚过一朵娇艳的玫瑰,不胜怜惜地从银行高管的肩头滑落。
她望向光头老总:“王总,我们那部电影, 是叫这个名字吧?”
光头连声称是。
“资金遇到一些困难,王总的建议呢,是采用众筹的方式拍这部电影,我当然同意,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嘛。可没有想到,参与众筹的人虽然很多……”罗洁侧脸望向银行高管,眼波如同两朵桃花浮在水面上,随波微漾。
光头老总赶紧接上:“都是些屌丝,对不起刘总,我是说那些人都没什么钱。五十、一百…·投人上万的很少.…….”
银行高管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影视项目申请贷款,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仿佛一直在打瞌睡的眼镜女立即端起酒杯: “刘总,走一个嘛。”
银行高管一饮而尽,搁下酒杯之后,顺势搂上眼镜女的肩膀。
“不要这样子,”罗洁将银行高管的手从眼镜女的肩头拿开,“我会吃醋的哟!\"
举座欢笑。
第二瓶茅台打开,罗洁借口要接一个重要的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离开了包间。
剩下的事情,交给“四海一心”的光头老总,以及被罗洁塞上五千元红包,从“纳百川” 的服务员中精心挑选出的眼镜女去完成。
光头老总顺利地与银行高管达成两亿人民币的贷款意向,用于《孤影南洋》的拍摄制作。 以“纳百川”大酒店作为抵押--等到银行高管发现“纳百川”不过是汇富四海集团租用的房产,根本不拥有产权时,悔之晚矣。
这笔贷款进人《孤影南洋》剧组的账户之后,很快就会以海外拍摄制作成本的名目,流进洪德全的钱包。
纵使银行高管千杯不醉,耐不住眼镜女偷偷给他的酒杯里下药。眼镜女当然会把醉到不省人事的银行高管送进罗洁早已安排好的酒店套房中。
套房内,隐蔽的摄像头会无声地记录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刘副总与眼镜女之间,一场意乱情迷、言语交织的颠鸾倒凤,将成为不可逆转的证据。
所以,银行高管酒醒之后,一定会在《孤影南洋》剧组的贷款申请书上用派克金笔签下“同意”二字。
然后,那位“从事行政工作”的眼镜女, 将会长期保持与刘副总的亲密关系,适当的时候,她会请求刘副总开设若干可以直接用于跨境转账的账户。
至于贷给《孤影南洋》剧组的两亿人民币, 注定成为银行的诸多“坏账”之一,束之高阁, 直至永远无人问津。
23时29分,罗洁收到光头老总发来的微信:“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罗洁回了一个“咖啡”的表情。
光头老总的意思是:眼镜女和银行高管的“洞房花烛”一经硬盘录像机记录,电影贷款将会很快提上银行的议事日程。
这个夜晚罗洁有些“小开心”,银行高管“捐精”之后还得赔上贷款--其dNA 将打上编号,在某个冰柜里长期封存,如有需要,将作为银行高管接受“性贿赂”的铁证。剧本就是这样写的,整个拍摄过程一镜到底般的丝滑。十五年茅台属于剧本之外的小道具,恰到好处。
然而,真正让罗洁“小开心”的是,她让“背调小组”去查胡英子父亲的下落,今夜,不仅得到了明确的回馈,而且结果令她很是满意。
就在罗洁悠然完成沐浴,换上丝质睡衣,轻敷冰凉面膜,享受着这份宁静与惬意的五秒钟后,那款专为“人事背调”定制的紫罗兰色iphone 14悄然振动起来。
手机提示她收到一封新的“hotmail”电子邮件。
邮件显示,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在千塔国北部大木田的某个赌场做保安。调查表明,胡海川并非到大木田淘金,而是躲债。没有人知道胡海川曾经是一名优秀射击运动员,在赌场,他只是一个级别最低的保安。这个两鬓斑白的糟老头子,是赌场停车场的流动保安之一。
“背调小组”尽职尽责,他们给罗洁发来了胡海川最近的照片。
“老头儿…”罗洁在心里忍不住这样称呼照片中这位略显沧桑的男人,事实上胡海川尚不足五十岁。照片里,他身着一件标志性的美军m65风衣,这款风衣因史泰龙在电影《第一滴血》中的经典演绎而风靡全球,历经四十年不衰,成为了时尚与坚韧的代名词。然而,如今胡海川身上那件m65风衣领口与胸前的斑驳污垢,隐约夹杂着劣质白酒的辛辣、廉价香烟的烟雾,以及老男人因长期不洗澡而散发的体臭,仿佛透过冰冷的屏幕迎面扑来,让罗洁不禁皱起眉头。她看着这个勾着腰,蜷缩在停车场人口处折叠椅上抽烟的老头儿,心中竟然泛起一丝怜悯。
胡海川当保安的那家赌场,隶属于大木田四大家族之一的黄家,众所周知,黄家的掌门人黄秉和不过是金家大少金世珑的傀儡。
此前,黄秉和与洪德全玩了四场“赌命” 比赛,三连胜后,被“哥哥”和胡英子等人组成的战队打得一败涂地。
在金世珑的授命之下,黄秉和正积极寻求与洪德全磋商,试图敲定下一轮“赌命”比赛的日程。新一轮的比赛,双方投入的赌注将超过前四轮的总和。
“让胡海川和他女儿真枪实弹打上一仗,那真是太有趣了。”
罗洁掩口而笑,仿佛卧室的天花板上,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盯着她。
她拿开掩住自己嘴巴的手,望向巨大落地窗外浩如群星的城市华灯,满心喜悦地叫了一声---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