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斗训练开始前,董季平带领胡英子做抻臂、压腿等准备活动,拉伸肌肉,活动关节。
胡英子告诉董季平,那个孩子的确记忆力惊人。
“他把九个魔方全部拆开,再重新组装起来。”胡英子说。
“一个三阶魔方拆开之后共有二十六块,外加一个中心轴支架。”董季平对魔方并不陌生,在美国求学时,经常拿这玩意儿解闷,“你弄错了吧?不是把魔方拆开来再装回去,而是同时玩九个魔方?”董季平反问。
“他把九个魔方全部拆开,花花绿绿一大堆, 再装回去。”胡英子不知道如何用手势辅助说明, 看起来她仿佛手舞足蹈。
“应该不会太难。”董季平说,“同一品牌的魔方部件是通用的,他只要把九个中心轴支架找出来,然后给每个中心轴支架分配八个角块、十二个棱块、六个中心块,很快就可以把九个魔方重新组装起来。”
胡英子摇头:“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那孩子告诉我,不对,他要的是把原来的每一个魔方都一模一样地装回去。”
董季平忍不住“咝”地吸了一口冷气:“我明白了。他要做的,是把九个魔方全部拆开,将所有的部件打乱,然后原封不动地复原。我们可以将九个魔方编为一至九号,比如说,这个角块原先属于一号魔方,就必须装回到一号魔方;那个中心块原先属于八号魔方,就必须装回到八号魔方。”
“对!”胡英子对董季平的领会能力大感欣慰。
“他做到了吗?”董季平追问。
“我觉得他做到了。”胡英子说,“对我来说,组装好的魔方看起来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他笑得很开心,我想,他没有必要骗自己吧。”
“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胡英子在与董季平的整个交谈过程中并没有停止肢体动作,远远看去,这两个人只是在训练中重复某些口令。
“这孩子不善言辞,他大概向我解释了一下,在拆开每个魔方时,他需要记住每一个部件的特征,比如特别的划痕、轻微的色差、卡榫和接头的微小差别等。如果他能记住每个部件的特征,他当然能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装回去。”胡英子以一种调整呼吸般的平稳语调向董季平讲述。
“应该是这个道理。”董季平由衷地赞叹道, “九个魔方,二百四十三个部件,能够一一记住这些部件的细微特征,简直不可思议。神童,当之无愧!”
向拳台走去时,董季平对胡英子说:“在短时间内把你训练成格斗高手,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已,我都很有信心。”
胡英子完全明白他的暗示。
“我把mmA 的十个基本动作编上号,从0 到9……”
董季平拿出一沓编好页码的A4纸,那是他下载打印的mmA训练教程。每一页画着四个“小人”,摆出不同的格斗姿势。
董季平在每个小人的头部、双肘、双手和双腿部位标出数字。
“0是躲闪,1是直击,2是横击,3是勾击……数字对应的动作,我都标明了。”
“每一组动作都是从头部开始,沿顺时针方向完成。”董季平将A4纸递到胡英子手中。
“你可以拿回去,利用课余时间反复练习。” 董季平响亮地说,仿佛刻意为了让某个躲在角落里的人听清他的声音。
胡英子默然接过那沓A4纸,她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格斗教程,而是一组组精心编写的数字密码。每组密码七个数字,“小人”头部是数字的起始点,每个“小人”就是一组数字串,一组数字串对应一个汉字。标注在这数百个“小人”身上的数百串数字,破译之后,就是一份完整的情报。当然,胡英子没有那本充作“密钥” 的特定书籍,她永远也无法破译这封密码信。她要做的,只是以“武功秘笈”为名,让万奇麟按顺序记住这些数字。
这是董季平反复思考后想到的一个替代方案:胡英子不太可能把万奇麟带到训练场;就算是那样,他也不可能花太长的时间与万奇麟交谈;就算他们能交谈,他也不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地让万奇麟记下这些数字串。把密信写进“教材”,继而通过胡英子让万奇麟熟记,这样,只
待他创造条件让胡英子和万奇麟逃离大木田,安全回到中国,万奇麟背诵出这些数字串,情报就能以万无一失的方式送达上级手中。
董季平和胡英子穿戴好护具,钻绳进入拳台,走到拳台中央,相向而立。
董季平伸腿,用脚尖在拳台上画出一个并不存在的直径约两米的圈。
“现在,无论你采用什么办法,把我打出这个圈。”董季平下令。
此前从未接受过任何格斗训练的胡英子抡起“王八拳”,劈头盖脸地猛击董季平。董季平只用一只左手,就将迎面扑来的攻势一一化解。胡英子“鸣”的一声怪叫,抬腿朝前乱踢,董季平用左手搂住胡英子的膝盖,轻轻一推,女孩儿仰天摔出,背部着地后平滑,撞上绳圈。
董季平没有搀扶胡英子,冷眼看着她讪讪地爬起来,趔趄着走回到董季平面前,勉强摆出格斗架势。
董季平伸脚画圈,再次强调那个并不存在的直径约两米的圆。
“现在,我开始攻击你。你只要记住一点,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被打出这个圈--死也要死在这个圈子里。”董季平的目光穿透头罩的遮掩, 直视着胡英子的眼眸。
“我知道,就是死也不能后退呗。”胡英子大大咧咧地回答。
话音未落,董季平右手直拳猛击胡英子的面部。他有意降低了速度,以便女孩儿能够举起双拳格挡。尽管胡英子的两只拳套顶住了董季平的重拳,然而力量之大,让她全身后仰几乎摔倒, 本能地被迫后退数步。
“你出圈了!”董季平厉声喝令,“再来!”
接下来,在董季平的拳击、腿击、肘击之下,每一击令胡英子不是直接摔出圈外,就是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而每一次,董季平口中只有冷冷的两个字: “再来!”
于是,两人又一次相向而立,摆出格斗姿势。
这回,胡英子猝然双膝跪地,就在董季平一愣神的当儿,她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右腿,无论董季平是拳击、摔打还是弹踢,胡英子就像一块被嚼到绵软的口香糖,死死地粘在男人的腿上。
-除非董季平“出圈”,否则他就算是打死胡英子,胡英子也会缠住他的大腿不放,这样永远也不会“出圈”了。
董季平一声长叹,概然宣布:“好吧, 暂停!\"
胡英子像只吸血的水蛭,依然紧紧地抱着董季平的右腿,喘息三十秒,这才松开双臂,精疲力竭地起身,摇摇晃晃地站到他的对面。
董季平用戴着拳套的手轻敲胡英子的肩膀: “聪明!厉害!你赢了。第一次训练,你就通过了第一关,祝贺你!”
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将胡英子送回十四号别墅,离通常的晚餐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
白衣女仆一如往常,一脸恬静的微笑,将胡英子迎进别墅,拿过拖鞋,弯腰搁到她的跟前。 胡英子换下的\"LowA”战靴,白衣女仆立即拿到阳台上,喷洒除臭除汗雾剂,搁到窗前通风晾晒。
胡英子再次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慨:这不就是无数少女梦想的公主般的生活吗?
其实,那些城堡里的公主从来不曾拥有过自由,所谓的王子,不过是自由的象征。胡英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思考过公主的自由,这一刻, 清晰的结论在她脑中一闪而逝。
胡英子发现万奇麟并不在客厅,霎时,她微微有些心惊,他跑到哪儿去了?对万奇麟的关心第一次超过那只被她命名为“猫”的狸花猫, 这绝不是因为洪德全“赋予”的职责,让她对这个孩子充满关切。她没有询问不会说话的女仆,而是疾步上楼,推开卧室的门。她看到万奇麟坐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魔方部件将他包围。万奇麟闻声转过脸来,胡英子原以为孩子会跳起朝她扑过来,然而没有,万奇麟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转头对着地面继续沉思。
“失败了吧?”胡英子有意忽略男孩儿对自己的冷淡,调侃道,“你应该不是刚刚把魔方拆散,现在装不回去了吧?”
万奇麟不回头:“上午我就把它们给拆散了, 我要等到明天再装。”
“哦。”胡英子走到万奇麟身边,弯下腰, “为什么呢?你是想试试,过上一天,你还能不能记住每一个小方块属于哪一个魔方吗?”
“猫不理我。”万奇麟没有回答胡英子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
“因为你打过它嘛。”胡英子伸手,搭上万奇麟的肩膀。孩子没有甩开胡英子的手,她想, 这是一个好的迹象。
“猫只有七秒的记忆。”万奇麟闷闷地说, “猫不会记仇,而且我已经跟它道歉了。三次, 猫来过三次,玩我的魔方,每次我都跟它道歉, 它就是不理我。我一伸手,它就跑掉。对了,猫叫什么名字?\"”
“它就叫‘猫'。”胡英子扑哧一声笑了, “不是猫,是鱼,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哦,猫。”万奇麟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奇, 也没有回应胡英子的“猫”或者“鱼”。
“猫!猫!”突然,男孩儿扯开嗓子,呼唤猫。
“别叫了,猫很高冷的,你叫它,它不会来, 你不叫它,它想来,自然会来的。”胡英子缩回搭在万奇麟肩上的手,在他的脑袋上胡乱地揉了两把。万奇麟没有抵触,倏然间,她满心喜悦。
胡英子朝卫生间走去,急需洗把脸,刚转身,耳畔忽地响起了稚嫩的声音:“你这身打扮, 很酷。”
胡英子穿的是黑色紧身t恤和迷彩长裤,她回头莞尔:“是吗?喜欢的话,我让他们给你也弄一套。”
“姐姐……”万奇麟叫她。
莫名的喜悦感从胡英子的心脏蔓延至全身, 她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孩子叫她“姐姐”,她很快地“嗯”了一声。
“今天,你是打拳还是打枪?”孩子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打枪呢?”胡英子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推门进人卫生间。
五分钟后,走出卫生间的胡英子差点儿被吓到魂飞魄散。
万奇麟有些费劲地平端着双筒猎枪,枪口正对胡英子。
很显然,趁胡英子不在“家”的时候,万奇麟四处翻腾,从衣柜深处发现了她的双筒猎枪。
胡英子本能地高举双手,嘴唇哆嗦了三秒钟,才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别闹!\"
万奇麟得意洋洋地抖动枪口:“投降也没用! 告诉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去找他们,叫他们来接我!”孩子力图使自己的声音显出威严,然而最后几个字,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哭腔。
“我真的……没办法。”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而充满惊惧,短短几分钟,满心欢喜化作浑身冰凉。
“信不信我打死你!”万奇麟哭喊道。
“枪里没有子弹的。”胡英子试图向孩子靠近,然而她根本无法迈步。
“那你就试试!”孩子的哭喊声越发响亮。
“放下枪!万奇麟,我求你,把枪放下。我保证……”胡英子竖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摆出少女发誓的标准姿势,“我保证帮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保证让你见到他们,好吗?\"
“你这是发誓吗?”万奇麟的眼泪滚滚而下。
“我发誓。”说出这三个字,胡英子的心脏如遭重击--我如何能找到他的父母?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找不到呀!这份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 充满了无奈与苦涩。
一声闷响,双筒猎枪坠地。
胡英子宛如受惊的兔子,蹦到万奇麟跟前, 将落到地上的猎枪抓到手里。她挺直腰板,敏捷地摁住退壳卡榫,一抖手腕,枪管折落,枪膛里的确没有子弹。
她呼出一口长气,本能地想一巴掌扇在万奇麟的后脑勺上,却硬生生地把手收回去。
抖手腕,猎枪枪管折回。她把枪藏进衣柜深处,长吸深呼三次,温柔而严肃地对万奇麟说:“别乱动这玩意儿,喜欢打枪,姐姐以后教你。”
“姐姐”两个字,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从胡英子的嘴里说出,而她并未感到丝毫的惊奇。
洪德全不喜欢别人叫他“司令”、“将军”、 “首长”……那是父辈们喜欢的称谓,老得掉牙,土得掉渣,而他的死对头金世珑似乎很喜欢。
不久之前,金世珑视察他的丛林部队。次日,安插在金世珑身边的内线将现场视频送抵洪德全的案头。
金世珑的阅兵式在一个简陋的广场上举行, 看上去像是一处乡村小学的操场。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饰以松枝和野花,不像庆典,在洪德全眼中更像一场因陋就简的葬礼。身着绿色军装, 头戴绿色平顶长檐帽的金世珑站在主席台正中, 他没有佩戴军衔标志。簇拥在金世珑左右的军人们佩戴上校、大校乃至少将军衔。洪德全在心中冷笑,金大少还算低调吧,至少他没有让他的副司令佩戴上将标志,那样一来,金大少就可以给自己戴上大将军衔,那可是千塔国的最高军衔。
怀抱前苏联制式自动步枪的近千名士兵,列成十个方队。一名少将陪同金世珑检阅部队。每走过一个方队,金世珑大声问候:“同胞们好!” 士兵们齐声回答:“总司令好!”金世珑走过下一个方队,又换上另一种问候方式:“同胞们辛苦了!”士兵们齐声回答:“胜利!胜利!胜利!”其中不乏稚气的童声和清脆的女声。
洪德全注意到,士兵们装备的是中国“56” 式弹挂--“弹挂”即弹药携行具,系于胸前, 用于携带弹匣的数个并列条形口袋。“56”式弹挂曾经风靡世界,从亚洲到非洲,从中东到拉丁美洲,几乎是游击队的标配。“56”式弹挂数十年前就已经被中国军队淘汰,如今,在购物网站上,花费不到二十元人民币就可以买上一套。
为了迎接“总司令”的检阅,金世珑的丛林部队换上了清一色崭新的高腰迷彩胶鞋,把夯实的黄泥地面踏得啪啪作响。方队通过主席台, 带队军官下令:“向右看-”士兵们立即由齐步换为正步,带队军官向金世珑行举手礼,土兵们行注目礼·…台上的金世珑一本正经地举手回礼。
洪德全独自一人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 里,关起门来观看金世珑阅兵的视频,一边看-边冷笑,他的心比他的笑还要冷。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千塔国数千政府军驻守在大木田地区,二旦金世珑举兵“收复”大木田,仅凭自己手下的那些警察和保安,一夜之间就会被金世珑打到遍地找牙。
所以,洪德全必须继续寻求千塔国政府,尤其是千塔国军队的庇护,更重要的是,他深知, 绝对不能触碰中国政府的红线--必须把贩毒、 电诈、网赌、非法人体器官买卖这些脏水统统泼到金世珑等其他三大家族的头上--不过,他同样深知,金世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脏水全都泼到他洪德全的脑袋上。
此时,洪德全坐在宽大舒适的皮转椅上,面对整整一面墙的液晶显示器,缓缓移动鼠标,选定别墅区的监控画面。“雄狮小队”对他言听计从,而且办事效率很高。一念至此,洪德全略感欣慰。
洪德全调出十四号别墅的监控画面,把音量调大。露台上,他可以看到胡英子正在教万奇麟“打拳”。孩子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蹲着别扭的马步,胡英子负手,绕着孩子缓缓行走,不时纠正孩子的动作。稍后,胡英子拿着一本“教材”,开始教孩子基本拳法:直拳、勾拳…·洪德全露出一丝微笑,他关闭所有的显示器,任由他的“舰桥”沉入黑暗,犹如在无星无月的海面上夜航的巨轮。
当他在心里将胡英子和万奇麟称为“两个孩子”时,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记忆长河的深处,那里浮现出的是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一个叫洪范,另一个叫罗洁。
三十四年前,金世珑的父亲金鼎鸣,在洪德全的父亲、“亲密战友”以及最重要的副手洪大成的支持下,秘密联络千塔国政府,突然发动兵变,向他们的老东家反戈一击,换取千塔国政府对大木田“高度自治”的确认。
害怕老东家的血腥报复、金鼎鸣反其道而行之,隐姓埋名、潜藏于中国南部某城市。而洪大成的儿子洪德全,亦被送人这座城市。
风头过后,金鼎鸣重返大木田,在洪大成的协助下,全力推进大木田地区“自治”。
年幼的洪德全并未一同返回,洪大成派出包括管家、保镖、保姆在内的十余人的团队,保护、照料他的独生子。洪德全长到七岁,化名洪范,人读这座南部城市最昂贵的私立小学。男孩儿念到三年级时,结识了刚上一年级的女孩儿罗洁。
十七年之后,二十四岁的罗洁告诉二十六岁的洪德全,她的真实身份是金鼎鸣的私生女,她的名字本应叫作金世珍。
陷落于黑暗中的洪德全回忆起私立学校那些温情脉脉的周末。孩子们大都被家长接走,罗洁的妈妈几乎从来不接她回家,洪范--洪德全是不屑于回家,对他来说,空空荡荡的周末校园远比被称为“家”的冷冰冰的大别墅自由自在。 一到周末,洪家的团队就“接管”了学校。洪家是这座私立学校最大的金主,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座私立学校亦属于洪家的众多产业之一。周末的私立学校,洪德全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通常会征求罗洁的意见,温和地叫她“妹妹”。那些周末,娇小的罗洁拉着洪德全的手说:“我幸福得就像个公主。”
关于那所私立小学,洪德全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十三岁那年,有个男孩儿-洪德全已经全然忘记他的姓名,只记得他对罗洁大献殷勤。洪德全对此冷眼旁观,稍后,他告诉自己的管家,那个男孩儿很讨厌--很快,那个男孩儿的父母带孩子驾车外出时,不幸发生车祸。虽然没有死人,但全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男孩儿因此断了一条腿,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
洪大成派出另一个团队,把他护送到美国。洪德全在美国上完中学,进入大学学习人工智能。
十五年前,学业未竞的洪德全被父亲紧急召回大木田,接掌父亲的“帝国”。数月之后,在新加坡一个华人富豪的联谊酒会上,他看到一袭白裙的罗洁,端着一杯血红的鸡尾酒,款款朝自已走来……
洪德全拿起手机,懒洋洋地通杜文山的电话。
杜义山对胡英子撒了谎,他确实有一部手机,但他也没有完全撒谎--他的手机只能接听一个人的电话,那个人就是洪德全:同样,这部手机仅可以拨打一个号码,亦是洪德全的号码。
自杜义山获得这部手机以来,他从未主动拨打过电话。
次日晚餐时分,杜义山出现在十四号别墅的餐桌旁。白衣女仆殷勤地为他搬来椅子,杜义山优雅地坐下。他礼貌地谢绝胡英子共进晚餐的邀请,温和地请求胡英子和万奇麟继续用餐。胡英子非常担心杜义山旁若无人地点上一根香烟,好在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让白衣女仆给他沏了一杯绿茶。他当然知道,白衣女仆不是聋子,她只是被剥夺了说话的功能。
“你是谁?”万奇麟鼓起眼睛、盯着杜义山发问。
“没礼貌。”胡英子立即训斥道。
“没关系。”杜义山伸出手,试图抚摸万奇麟的脑袋,孩子立即不加任何掩饰地避开。
“我是你们的邻居。”杜义山停下来,缓缓吹拂水面的茶叶,“我姓杜,你可以叫我杜伯伯。”
“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叫你伯伯?”万奇麟不假思索地反驳。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啊。”杜义山呷一口绿茶,笑眯眯地说。
胡英子顿时心生厌恶。第一,你不是我的朋友,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第二,我也不是他的姐姐。然而,胡英子努力克制住心中的厌恶,用一种命令式的口气对万奇麟说:“叫杜伯伯。”
万奇麟不情不愿地咕哝一声“杜伯伯”,不待杜义山回答,他立即追问道:“你会什么?”
胡英子暗自心惊,这孩子的智商绝对不可低估。很显然,他已经感觉到,能够住进这些别墅的人,都拥有超出常人的“特殊本领”。
杜义山不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有问必答, 他笑得愈发儒雅,宛如慈祥的老教授:“那么, 你会什么呢?万奇麟。”
杜义山出其不意地叫出孩子的名字,万奇麟禁不住一愣,这是他的父母消失之后,胡英子以外第二个叫出他名字的人。
“我能记住你的每一根头发。”略加思索后, 万奇麟昂然回答。
胡英子差点儿一巴掌拍上男孩儿的后脑勺, 赏他两个字:“吹牛。”
杜义山并没有一丝惊讶或反感的表情:“我相信你能记住。”他再次伸手抚摸万奇麟的脑袋, 这一次万奇麟没有躲开。
“对喽,”杜义山保持住长辈的谦和,“你呢,擅长记忆;你姐姐呢,枪打得很好,嗯,她正在学习打拳;我呢,擅长这个…”他做了一个拿笔写字的手势。
“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吗?”万奇麟问道。
杜义山和胡英子禁不住哑然失笑。
杜义山没有进一步解释,转向胡英子:“我来呢,是洪总特意让我来问问,你们是不是需要一些东西,生活上,学习上……”
胡英子一时间没明白杜义山的意思,一旁的万奇麟迅速接过话,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我要猫条!”
杜义山让白衣女仆去拿纸和笔,他似乎并不明白“猫条”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万奇麟在纸上大大地写下“猫条”两个字时,杜义山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忘了, 你们养了一只猫。”
胡英子明白杜义山的来意后,禁不住悲从中来。
“我要手机、我要猎枪子弹、我要一辆能够把我和万奇麟送回中国的汽车…这些,洪德全能给我吗?”
杜义山凝视着胡英子的脸,仿佛能够清晰地听见她的心声。
“牵引绳。”胡英子在纸上写下。“登山时, 把队友连接在一起的那种绳子,配有金属挂钩。” 她向杜义山解释。
“哦。”杜义山似懂非懂地应答道,“就这些?”
胡英子点点头。
“不打扰你们用餐了,我这就告辞。你们需要的物品,我会尽快向洪总汇报。”说罢,杜义山起身,朝别墅大门走去。
胡英子礼节性地起身相送。
一只脚迈出十四号别墅大门时,杜义山回头低声问她:“你要绳子干什么?”
“洪总吩咐,”胡英子不卑不亢地低声回答, “让我二十四小时保护这孩子的安全,我得用绳子把他拴在我的身上。”
杜义山摇了摇头,他完全不明白胡英子这句话的含义,但也未继续追问,而是对胡英子做了个“留步”的手势。
送来牵引绳和猫条时,杜义山向胡英子透露:就在这几天,她将陪同万奇麟去完成某个轻松的任务。
“孩子需要记住他看到的东西,也许是牌点, 也许是数字。”拳台上,在口令、训斥和激励声中,胡英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季平。
“牌点?”董季平在指导胡英子练习组合拳的间隙里反问。
“他说的应该是这两个字。”胡英子一丝不苟地挥拳出击。
“那应该是某个赌场。”董季平说,“我会很快查清那是什么地方-应该不会安排我送你们去。”他喝令胡英子保持住下勾拳的姿态,手把手地纠正她的动作。
“不管谁送你们去,我会知道你们出发的准确时间和你们要去的准确地点。”董季平附耳对她说。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董季平将胡英子引领至悬空而置的沙袋前,他抱住沙袋,示意胡英子用组合腿法攻击沙袋。
“无论是地下还是地面停车场,你们离开那个地方时,会有一辆车开到你们面前。那辆车会打三次双闪,你只要拉开后车门,带着孩子上车。车座的后袋里有助眠饮料,你可以给孩子喝一点儿,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尝一些。一觉醒来,你们将会出现在中国境内一个绝对可靠的安全屋…”
这些话,是董季平在指导胡英子练习拳法和腿法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向她说出的。
胡英子不时点头,看似是领会到董季平传授的动作要领,实则表明她完全明白董季平的安排。
“如果行动失败,我指的是,你们半路被截回,你要一口咬定,你只是上错了车…上车后,孩子说口渴,于是你们喝下触手可及的饮料。”稍后,董季平在传授另一组动作时告诉她。
胡英子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反旋踢表达了她的
情绪。
“漂亮!”董季平高声赞叹。
“那些代表动作要领的数字,孩子记住了吗?”这是董季平的最后一个问题。
“万无一失!”胡英子踢出一记近乎完美的高侧踹,像是表扬自己,又像是回答董季平的问题。
“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串数字,那是我的手机号码……”董季平要求胡英子复述,以确保她已经记住。
“希望能收到你们平安的信息。”这是董季平最后叮嘱的话。
在着手安排胡英子和万奇麟的出逃行动前, 董季平的脑海里闪过一丝惊惧:若洪德全需要胡英子和万奇麟去执行某个秘密任务,是绝对不会让杜义山提前通知胡英子的!
他没有踌躇太长时间,就算是圈套,也必须冒险--如果将胡英子和万奇麟成功送回中国, 不仅可以营救这两个孩子,还能送出情报;如果这是洪德全的阴谋,无非是胡英子和万奇麟被拦截,继而洪德全逼自己摊牌,如果洪德全胆敢将自己杀害,上级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相应的对策会立即启动,这也算是… 用尸体送出的情报吧!
董季平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犹豫与动摇都隔绝在齿间之外。
没有打印在A4纸上的通告,晚餐后,杜义山来到十四号别墅,指挥白衣女仆给万奇麟换上白衬衣、西式短裤、白袜和小皮鞋,戴上紫底白点的英伦风儿童领结,这让万奇麟摇身一变,看起来像是当地某个富豪家的小公子。杜义山示意胡英子换上吊带短裙,胡英子沉默地服从。继而,白衣女仆变戏法般地拿出全套化妆品,在杜义山的指示下,给胡英子化了一个糟糕透顶的“烟熏妆”--这不仅让胡英子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岁,而且让她几乎认不出自己。
“这就对了,镜子里的这个风尘女子,与庆功宴上的枪花小姐,绝对是两个人。”胡英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杜义山满意地打量着这一对“姐弟”或者“母子”,笑吟吟地对他们说:“有几位大哥,会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万奇麟的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而胡英子流露出的黯然神伤却没能逃过杜义山的眼睛,他伸手轻柔地压在胡英子的肩上:“本来,我不应该提前把洪总的安排告诉你,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不能陪你们去,你只要…听从他们的安排,把他们的指令转告给孩子,让孩子照做就好。”
门外传来大排量越野车引擎的轰鸣声。
引擎声戛然而止,车已在别墅前停下。
一位身穿黑色紧身t恤、黑色警用作训裤、 黑色高帮战靴,剃着小平头,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小伙子站在十四号别墅门前迎接胡英子和万奇麟。如果董季平在场,他会通过小伙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出这个人就是曾经配合他捣毁黄家“医院”的“雄狮小队”头目。
小伙子与杜义山握手,嬉笑着说:“谢谢。”
引领胡英子朝大排量黑色越野车走去时,小伙子依然笑嘻嘻地对胡英子说:“我姓张,你可以叫我张哥。”他转向万奇麟,拍拍孩子的肩膀, 笑得愈发开心,“你可以叫我,张--大哥。”
胡英子露出一丝谦和的微笑。
“张哥”拉开越野车后排车门,示意胡英子上车;他牵着孩子的手,从车后绕到越野车的另一侧,拉开车门,帮助万奇麟钴进后排,随后他也坐进后排,与胡英子一左一右,将万奇麟夹在中间。
司机身着宽大的白底“嘻哈”t恤和大短裤,他回头冲着胡英子咧嘴一笑,是那种常见的小伙子碰上美女时的笑脸。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紧身t恤、迷彩裤,戴着蓝牙耳机,一直在低头玩手机。胡英子没有发现他们携带武器,她想,也许武器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张哥”落座,关上车门,示意司机开车。
一车五人,看起来宛如晚间外出寻欢作乐的当地富豪子弟。
越野车一路疾驶,离开“醒狮庄园”。胡英子注意到,通过需要车牌加人脸双重识别的两重大门时,越野车甚至没有减速-一大门已经提前打开。她想,这辆车上的三个小伙子,显然拥有比董季平和杜义山更高的权限。
越野车很快进入大木田城区,林立的高楼和璀璨的灯火淹没了低矮的房屋以及肮脏的街道, 霓虹闪烁的大木田如同悬浮在辽阔星海中的巨型太空战舰。万奇麟是第一次目睹大木田的夜景, 透过车窗,他惊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回头地问:“这是哪里呀?\"
“张哥”笑吟吟地回答:“这是一个童话中的城市,很快,我们就要去童话中的城堡。”
“张哥”伸手拍拍驾驶副座上小伙子的肩膀,那人摘下蓝牙耳机,转身将手机和蓝牙耳机递给“张哥”,轻声说:“弄好了。”他朝胡英子咧嘴一笑,把胡英子吓了一跳--这人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根,这让他笑起来相当瘆人。
隔着万奇麟,“张哥”把手机和蓝牙耳机递给胡英子:“戴上耳机,手机会一直保持接通状态。我们快到了,跟你通话的人是我。”
“带手机人场是允许的,”注意到胡英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张哥”笑出他招牌式的白牙,“只要你不带枪。还有啊,这个手机不仅无法拨号,而且无法挂断,除非是我主动挂断。” 他轻轻歪头,似乎是询问胡英子是否明白。
胡英子点头之后将蓝牙耳机塞人耳孔,将手机放进杜义山特意嘱她带上的没有任何名牌标志的小坤包。
越野车驶入地下车库前,胡英子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看到大楼顶部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猛虎标志。
“鑫虎大酒店”属于四大家族中的黄家,黄家的掌门人是跟洪德全数度“赌命”的黄秉和。 黄家旗下这个最大的赌场,老赌客和当地人通常称之为“三只老虎”。